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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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來。

    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後生,活活打死了。

    可憐,可憐。

    ”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

    ”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裡看觑則個,跟着鈕文就走。

    那鄰裡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

    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幹系。

    ”随後也往縣裡去呈報。

    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柟原是疏略之人,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

    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幹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話下。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裡,報知譚遵。

    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禀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裡,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柟強占金氏不遂,将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

    鈕文依了家主,領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了一塊木柴,把鼓亂敲,口内一片聲叫喊:“救命。

    ” 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分付,并無攔阻。

    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

    才看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

     知縣專心在盧柟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繇,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提盧柟立刻赴縣。

    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大爺惱得盧柟要緊,你們此去,隻除婦女孩子,其餘但是男子漢,盡數拿來。

    ”衆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他大門,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

     此時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好不寒冷。

    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漿,與衆人先發個興頭。

    一家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入去,逢着的便拿。

    家人們不知為甚,吓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

    盧柟娘子正同着丫鬟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隻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們觀看。

    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

    外邊無數人執着火把,打進來也。

    ”盧柟娘子還認是強盜來打動,驚得三十六個牙齒,柟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閉上房門。

    言猶未畢,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裡。

    那些丫頭們奔走不疊,隻叫:“大王爺饒命。

    ”衆人道:“胡說。

    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拿盧柟的,什麼大王爺。

    ”盧柟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布,便道:“既是公差,難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總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戶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裡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執杖,打入房帷,乘機搶劫。

    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衆公差道:“隻要還了我盧柟,但憑到公堂上去講。

    ”遂滿房遍搜一過,隻揀器皿寶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門。

    又打到别個房裡,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處搜到,不見盧柟,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

     盧柟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傍吹唱。

     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裡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道:“相公,禍事到也。

    ”盧柟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

    ”衆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

    ”便要起身。

    盧柟全不在意,反攔住道:“由他自搶,我們且自吃酒,莫要敗興。

    快斟熱酒來。

    ” 家人跌足道:“相公,外邊恁般慌亂,如何還要飲酒。

    ”說聲未了,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衆公差齊擁上樓,吓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

    盧柟大怒,喝道:“甚麼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

    衆公差道:“本縣大爺請你說話,隻怕拿不得的。

    ”一條索子,套在頸裡道:“快走。

    快走。

    ”盧柟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

    偏不去。

    ”衆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到要拿去的。

    ”牽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

    家人共拿了十四五個。

    衆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内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秀才,遂不敢去惹他。

    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炒炒直至縣裡。

    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随來觀看。

    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話下。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

    衆公差押盧柟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

    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

    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

    衆公差跑上堂禀道:“盧柟一齊拿到了。

    ”将一幹人帶上月台,齊齊跪下。

    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

    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

    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裡去坐一坐。

    ”盧柟倒走上三四步,橫挺着身子說道“就到監裡去坐也不妨,隻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校”盧柟聞言,微微笑道:“我隻道有甚天大事情,為鈕成之事。

    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

     但鈕成原系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幹。

    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柟不難屈承,隻怕公論難泯!” 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

    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

    今且勿論人命真假,隻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 喝教拿下去打。

    衆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

    盧柟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柟堂堂漢子,何惜一死! 刑?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

    ”衆公差那裡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

    知縣喝教住了,并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

    鈕成屍首着地方買棺盛殓,發至官壇候驗。

     鈕文、金氏幹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柟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儀門。

     這幾個朋友上前相迎。

    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

    衆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盧柟道:“并無别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

    ”衆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

    ”内中一友道:“不打緊,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

    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

    ”盧柟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布罷了。

    隻有一件緊事,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壇到獄中來。

    ”衆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

    ”盧柟笑道:“人生貴在适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幹我何有。

    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正在那裡說話,一個獄卒推着背道:“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

    ”那獄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

    盧柟睜起眼喝道:“柟!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幹?” 蔡賢也焦躁道:“呵呀。

    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着了。

    ”盧柟大怒道:“什麼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

    ”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将他推開,做好做歹,将盧柟進了監門,衆友也各自回去。

    盧柟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柟出衙門時,譚遵緊随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

    知縣到次早隻說有病,不出堂理事。

    衆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

    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幹人犯,并忤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柟主仆,徑去檢驗鈕成屍首。

    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

    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柟作對,齊咬定盧柟打死。

    知縣又哄盧柟将出鈕成傭工文券,隻認做假的,盡皆扯碎。

    嚴刑拷打,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闆,長枷手扭,下在死囚牢裡。

    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

    金氏、鈕文一幹證人等,發回甯家。

    屍棺俟詳轉定奪。

    将招繇疊成文案,并盧柟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内,備文申報上司。

    雖衆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

    有詩為證: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柟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

    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

    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内補,不勾一月,平服如舊。

    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

    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繇他們直進直出,并無攔阻。

    内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禀知縣主,魆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将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

    又把盧柟打上二十。

    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

    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

     那盧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内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箫細樂。

    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

    如今坐于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語言嘈雜,面目兇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杻鐵鍊之聲。

    到了晚間,提鈴喝号,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凄慘。

    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肋下頃刻生出兩個翅膀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闆斧,劈開獄門,連衆犯也都放走。

    一念轉着受辱光景,毛發倒豎,恨道:“我盧柟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裡!如今陷于此間,怎能勾出頭日子。

    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顔見人。

    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到得幹淨。

    ”又想道:“不可,不可。

    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裡之囚,孫膑、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柟豈可短見。

    ”卻又想道:“我盧柟相知滿天下,身列缙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