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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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

    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

    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态。

    此時親戚盡曉得他已回家,俱來相探。

    彼此隻作個揖,未敢深談。

     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又令人來試他說:“小官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

    今見放着白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在。

    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隻因當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産,幾乎送了性命。

    心下正恨着這班賊男女,你卻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

    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

    孝基聞知如此,不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

    張孝基把庫中賬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嶽,迎大嫂與老舅完聚。

    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

    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得,去迎大嫂,料無推托。

    如今可即同去。

    ”過遷依允。

    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與他穿起,同至方家。

    方長者出來相見。

    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嶽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

    ”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盡已知道。

    小女既歸于汝,老夫自當送來。

    ”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送來?”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

    ”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

    ”方長者應允。

    二人作别,回到家裡。

     張孝基遍請親戚鄰裡,于明日吃慶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

    過遷哥妹出去相迎。

    相見之時,悲喜交集。

    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

    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贊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志節之堅。

    不一時,酒筵完備。

    張孝基安席定位,叙齒而坐。

    酒過數巡,食供三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于卓上,讨個大杯,滿斟熱酒,親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

    ”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托,雙手來接道:“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張孝基道:“大舅就請幹了,還有話說。

    ”過遷一吸而荊孝基将鑰匙開了那隻箱兒,箱内取出十來本文薄,遞與過遷:“你請收了這幾本賬目。

    ”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張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細說。

    ”乃對衆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禀。

    ” 衆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谕?老漢們願聞清誨。

    ” 遂側耳拱聽。

    張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将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啧啧稱羨。

    正是:錢财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曾記床頭語,窮通不二心。

     當下張孝基說道:“昔年嶽父隻因大舅蕩費家業,故将财産傳與小生。

    當時再三推辭,嶽父執意不從。

    因見正在病中,恐觸其怒,反非愛敬之意,故勉強承受。

    此皆列位尊長所共見,不必某再細言。

    及嶽父棄世之後,差人四處尋訪大舅。

    四五年間,毫無蹤影。

    天意陳留得遇,當時本欲直陳,交還原産;仍恐其舊态猶存,依然浪費,豈不反負嶽父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使之耕種,繩以規矩,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勸喻,隐語諷刺,冀其悔過自新。

    幸喜彼亦自覺前非,怨艾日深,幡然遷改。

    及令管庫,處心公平,臨事馴謹。

    數月以來,絲毫不苟。

    某猶恐其心未堅,幾遍教人試誘,心如鐵石,片語難投,竟為志誠君子矣!故特請列位尊長到此,将昔日嶽父所授财産,并曆年收積米谷布帛銀錢,分毫不敢妄用,一一開載賬上。

    今日交還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歸寒舍矣。

    ”又在箧中取出一紙文書,也奉與過遷道:“這幅紙乃昔年嶽父遺囑,一發奉還。

    适來這杯酒,乃勸大舅,自今以後兢兢業業,克儉克勤,以副嶽父泉台之望。

    勿得意盈志滿,又生别念。

    戒之,戒之!” 衆人到此,方知昔年張孝基苦辭不受,乃是真情,稱歎不已。

    過遷見說,哭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鄉,自分橫死街衢,永無歸期。

    此産豈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裡,朝夕訓誨,激勵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婦,延我宗祀,正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

    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殺身難報。

    即使執鞭随蹬,亦為過分,豈敢複有他望!況不肖一生違逆父命,罪惡深重,無門可贖。

    今此産乃先人主張授君,如歸不肖,卻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張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嶽父一世辛苦,實欲傳之子孫世守。

    不意大舅飄零于外,又無他子可承,付之于我,此乃萬不得已,豈是他之本念。

    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業,正是繼父之志。

    嶽父在天,亦必倘徉長笑,怎麼反增你罪?”過遷又将言語推辭。

     兩下你讓我卻,各不肯收受,連衆人都沒主意。

    方長者開言對張孝基道:“承姑丈高誼,小婿義不容辭。

    但全歸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見,各受其半,庶不過情。

    ”衆人齊道:“長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漢們亦有此議,隻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

    不想今日原從這着。

    可見老成之見,大略相同。

    ”張孝基道:“親翁,子承父業,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還一般了。

    這怎使得!”方長者又道:“既不願分,不若同居于此,協力經營。

    待後分之子孫,何如?”張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廬薄産,子孫豈可占過氏之物?”衆人見執意不肯,俱勸過遷受領。

    過遷卻又不肯,跑進裡邊,見妹子正與方氏飲酒,過遷上前哭訴其事,教妹子勸張孝基受其半。

    那知淑女說話與丈夫一般。

    過遷夫婦跪拜哀求,隻是不允。

    過遷推托不去,再拜而受。

    衆人齊贊道:“張君高義,千古所無!” 唐人羅隐先生有贊雲: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

    死而生之,貧而富之,小人而君子之。

    嗚呼孝基,真可為百世之師! 當日直飲至晚而散。

    到次日,張孝基叫渾家收拾回家。

    過遷苦留道:“妹丈财産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幾時,何忍遽别!”張孝基道:“我家去此不遠,朝暮便見,與居此何異!”過遷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與妹丈為餞,後日去何如?”孝基許之。

    次日,過遷大排筵席,廣延男女親鄰,并張太公夫婦。

    張媽媽守家不至。

    請張太公坐了首席,其餘賓客依次而坐。

    裡邊方氏姑嫂女親,自不必說。

    是日筵席,水陸畢備,極其豐富。

    衆客盡歡而别。

    客去後,張孝基對過遷道:“大舅,嶽父存日,從不曾如此之費。

    下次隻宜儉省,不可以此為則。

    ”過遷唯唯。

    次日,孝基夫婦,止收拾妝奁中之物,其餘一毫不動,領着兩個兒子,作辭起身。

    過遷、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張家,置酒款待而回。

    自此之後,過遷操守愈勵,遂為鄉闾善士。

    隻因勤苦太過,漸漸習成父親悭吝樣子。

    後亦生下一子,名師儉。

    因懲自己昔年之失,嚴加教誨。

    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裡中父老,敬張孝基之義,将其事申聞郡縣,郡縣上之于朝。

    其時正是曹丕篡漢,欲收人望,遂下書徵聘。

    孝基惡魏乃僭竊之朝,恥食其祿,以親老為辭,不肯就辟。

    後父母百年後,容毀骨立,喪葬合禮,其名愈著。

    州郡俱舉孝廉。

    凡五诏,俱以疾辭。

    有人問其緣故,孝基笑而不答。

    隐于田裡,躬耕樂道,教育二子。

    長子名繼,次子名紹,皆仁孝有學行,裡中鹹願與之婚,孝基擇有世德者配之。

    孝基年五十外,忽夢上帝膺召,夫婦遂雙雙得疾。

    二子日夜侍奉湯藥,衣不解帶。

    過遷聞知,率其子過師儉同來,亦如二子一般侍奉。

    孝基謝而止之。

    過遷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

     今聊效區區,何足為謝。

    ”過了數日,夫婦同逝。

    臨終之時,異香滿室。

    鄰裡俱聞空中車馬音樂之聲,從東而去。

    二子哀恸,自不必說。

    那過遷哭絕複甦,至于嘔血。

    喪葬之費,俱過遷為之置辦。

    二子泣辭再三,過遷不允。

     一月後,有親友從洛中回來,至張家吊奠,述雲:“某日于嵩山遊玩,忽見旌幢驺禦滿野。

    某等避在林中觀看,見車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帶,威儀如王者,兩邊錦衣花帽,侍衛多人。

    仔細一認,乃是令先君。

    某等驚喜,出林趨揖。

    令先君下車相慰。

    某等問道:‘公何時就徵,遂為此顯官?’令先君答雲:‘某非陽官,乃陰職也。

    上帝以某還财之事,命主此山。

    煩傳示吾子,不必過哀。

    ’言訖,倏然不見。

    方知令先君已為神矣。

    ”二子聞言,不勝哀感。

    那時傳遍鄉裡,無不歎異。

     相率為善,名其裡為義感鄉。

    晉武帝時,州郡舉二子孝廉,俱為顯官。

    過遷年至八旬外而終。

    兩家子孫繁盛,世為姻戚雲。

     還财陰德慶流長,千古名傳義感鄉。

     多少競财疏骨肉,應知無面向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