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群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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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服上尚未走樣的紫色箭翎花紋驚詫不已。

     “十分感謝。

    但工作到這麼晚對身體不好。

    你到底什麼時候睡呢?” “是,我馬上就去休息。

    ” 接下來,二人像是被人命令了一般陷入短暫的沉默。

     恒子注意到伊原的視線掃過了那扇敞開着的拉門。

     “我與那些人可不一樣!”她突然脫口而出,“唯獨我和他們不一樣,你看錯人了!” 伊原背過臉去,他一貫讨厭看到女人情緒激昂的表情。

     恒子悲傷地抽了抽鼻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垣見夫人以那一貫尖叫似的喊聲驚醒了蕗屋家中還在睡夢中的人們。

    原來,辻死在了被窩裡。

    黎明時分,垣見夫人聽到他夢呓般的呻吟聲,就打開了電燈,看到他突然将頭探出枕外,向後挺着身子,臉部呈現出扭曲般的痛苦抽搐,這是心髒麻痹的症狀。

     伊原坐車前往他與朋友共同開辦的旅遊公司事務所,事務所位于一座大樓的五樓,在離那座大樓還有兩三百米的地方,他讓車停下來,走過一條條兩旁法國梧桐樹葉已經泛黃的硬化路面,橫穿像節假日的競技場那樣寬闊的機動車道。

    他切實地從那裡逃了出來,決定不去參加辻的葬禮。

    即便如此,他那輕松的步伐似乎也過于急促了,快得像個越獄犯似的。

     猶如從紅燈區返回後的次日清晨一般,郁結起枯燥乏味的内心疙瘩,這種感受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昨晚喝了少量白蘭地,睡得不省人事,連夢都沒做一個。

    這不過是昔日故友相聚,“欣賞”了一場情色電影助興,其中一人于次日清晨暴卒而已。

    雖然如此,但那裡不是存在着某種比純粹的猥亵更棘手的東西嗎?這便是足以讓他這個将與陌生女人共寝,充其量隻當作撲克牌遊戲程度的四十歲男人,對自己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紳士性的”一夜感到惡心的某種東西——反過來說,這也是讓他認識到自己如此潔身自好的某種東西。

     或許這是隔了十幾年後,讓伊原慶雄重新恢複了純潔的乏味這一青春期特有症狀的某種東西。

     身處那些人之中的話,他們的堕落方式隻能讓他感到輕蔑。

    這樣回過頭來一想,就自然想到他們的堕落方式和古代雕刻中唯有胸像之美得以切實地保留下來這一現象是同一個道理。

    他腳步輕快地踩在闊葉樹的落葉上,聽到了鞋底路面上的枯葉被踩碎時發出的沙沙聲,那聲音宛如火焰那樣的東西燃燒時發出的聲響。

    但是,他倔強的厚嘴唇則不情願地嗫嚅道: “哎呀!那裡有魔鬼!魔鬼以一副溫柔的表情誘惑我們,但是,他們存在的時間僅限于夜晚……” 伊原擡頭看着如同照片底片一樣投射在那棟格外醒目的高樓五樓窗玻璃上的雲彩,從方才還在思考的陰暗之事一下子轉移到對旅遊公司近日所需的海報圖案的空想上,他希望海報上呈現這樣一幅構圖——那樣的雲彩搖曳在他所喜歡的日本阿爾卑斯山脈[又稱中部山嶽,是位于日本中部的飛驒山脈、木曾山脈、赤石山脈等三個山脈的總稱]的峰巒之上,盡可能洋溢着平庸的美感。

     ——就這樣連着兩三天,繁忙的事務又讓他無法分身。

    他的旅遊公司正在公開招募股份,款待證券所集中的兜町一帶相關人士的宴會持續了數日之久。

    籌備事務所(這是戰後特有的現象)裡擠滿了瞄準宏圖大展的新公司而前來進行推銷的各色人等,既有宣稱能傳授“合法逃稅”秘訣的冒牌律師,也有自稱與麥克阿瑟元帥有着三十多年交情的紅臉膛的瘋子等等。

     從外面回來的伊原,發現在他外出期間桌子上擺滿了許多可疑的名片,其中有一張很眼熟,上面寫着“後藤伊久子”——他聞了聞,名片印制時加了香水。

    真是俗不可耐! 名片上還有一行用男人那樣生硬粗犷的字體寫下的留言:來訪不遇,改日再來叨擾。

     此後兩三日,她并未現身。

     好色的伊原過了青年期後感受到的第一個可喜之事,便是自己也開始具備一種針對女人且不受束縛的自由之眼,即感受到那種猶如小偷出人頭地當了刑警、用過去束縛自己的繩索來捆綁對方的歡愉。

    這種情況下,一張微不足道的名片讓他弄錯了繩索的用法,因為自從那件事以後,他便不敢外出,内心感到焦躁不安。

     他雖然覺得這是件很荒唐的事,事實上内心卻不願意這麼想。

    一個有力的證據便是他一直沒有讓服務員傳話給伊久子,讓她來後發現自己不在的話等一下。

    這一情緒帶着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諸如不能降低董事長威信這種可愛的借口,或者自己并沒有對那個女人在意到留下口信的程度,等等……但真正的理由無非隻有兩個,一是自己難為情,二是對伊久子或許不會再來的迷信。

    到了這把年紀,尚且願意被這純真無邪的心之圈套所欺騙,伊原能有如此之心情,或許是因為在蕗屋家留宿的那一夜以諷刺的方式為他恢複了青春之故。

     某天,即将下班的時候,伊久子出現了。

     “我呀,新結識的朋友肯定是要去拜訪的。

    ” 或許是為了掩蓋自己美麗的雙腿,抑或是感覺到冷的緣故,她兩三次向下拉扯裙擺,反複地笑完後誇張地甩甩頭發,然後便像肺結核病人那樣矯揉造作地咳嗽兩三聲,那動作隻能讓人覺得是在演戲。

     “我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了呀,所以我想演一部歌劇,作為與這個世界告别的紀念,劇目是《參孫與大利拉》[法國鋼琴與風琴演奏家、作曲家夏爾·卡米爾·聖桑(CharlesCamilleSaint-Sa?ns,1835—1921)的歌劇作品,以《聖經·舊約·士師記》中大力士參孫和婦人大利拉的故事為題材創作而成]。

    可是,沒有人為我出資。

    伊原君,你會幫助我嗎?” “你吓到我了,”伊原沉默片刻之後說道,“這簡直就是歌劇裡的台詞。

    ” “如果我沒有扮演大利拉演唱《春到人間》的話,我會死不瞑目。

    所以,我想你會為我出資吧。

    ” 她那源于虛榮心的妙不可言的妩媚,讓伊原一反常态看上去像一個爽快之人。

     “但是,這樣行嗎?這未必隻是那種觀衆一要求加演就能很快複活的死亡呀。

    ” “你是說我的肺結核是裝出來的嗎?” “不是……但肺不好的人抱病勉強演唱的話,可能會在本來不會死的情況下死去吧。

    我記得似乎有部歌劇的劇情就是這樣……” “你說的是奧芬巴赫[雅克·奧芬巴赫(JacquesOffenbach,1819—1880),德裔法國作曲家,法國輕歌劇的奠基人,代表作有《美麗的海倫》《霍夫曼的故事》等]的《霍夫曼的故事》呀!” 發起人會議即将開始,透過會議室窗戶可以看到幾個秃頂,飄蕩在屋子裡的香煙煙霧和蒼茫的暮色,模糊了秃頂那明亮的光澤。

    今晚會議結束後,伊原還有個約會,所以和伊久子約好明天在他經常光顧的俱樂部共進晚餐後就讓她回去了。

    看來伊久子對偶爾的閃念随時就忘了,第二天在俱樂部見面時,她根本就沒提扮演大利拉的事,隻是說垣見夫人在辻的告别儀式上為死者燒香之時,發出了容易讓人誤解為嬌憨聲的尖銳哭聲。

    她還解釋道,前幾天也是這樣,自己與垣見夫人同席時要故作正經,因為中年婦女看待年輕女性隻會采用苛刻的道學家的眼光,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女子學校教授修身課[日本舊制中小學開設的課程,現改稱道德課]的老師,還是過着自由自在生活的有閑階級的闊太太,都如出一轍,等等。

     随着苦艾酒不斷倒進酒杯,從她那淡黃色的粉底下面,開始呈現出酩酊醉意,猶如透過磨砂玻璃眺望到的遠處大火一般。

    為了不讓那雙帶着暖意且濕潤的眼睑閉上,她用力撐起眼梢和嘴角,一副如同少年般的表情,一本正經,态度嚴肅。

     伊原再次打趣她裝病時,伊久子生氣地說道: “你還沒有将這事當真啊!證據早晚會出現,我一定會把結核病菌贈送給和我交往的男人,我很開心這樣做。

    将用自己的鮮血培養出來的細菌分贈給大家,這和曾我那樣的人寫小說所感受到的喜悅是相同的。

    一想到這不是将錢施舍給乞丐那樣僅僅慰藉良心的愛,而是給予成為良心之譴責那樣的愛時,我就覺得樂不可支。

    ” “你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像邪教的開山鼻祖啊!怪裡怪氣的有種道德家做派,卻是異常放蕩呢!” 不過,在已經與講究優生學的妻子育有兩個孩子的伊原聽來,伊久子的這番話給了他不小的震動。

    但另一方面,他又對暴卒在垣見夫人床上而超升到極樂世界的辻暗生妒意。

    從來不知生病為何物的伊原,對疾病自然沒有切實的體驗。

     “像垣見夫人那種讓男人猝死的做法,和你這種慢慢将男人殺死的做法,究竟哪一種更人道一些呢?” “當然是我呀,因為當對方死時我也不在人世了嘛!‘殺身成仁’這句話《論語》裡有吧?” 之後過了一周,伊久子便躺在了伊原的床上。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切都像是歌劇中的情節安排那樣誇張而乏味,過于甜膩卻又嘈雜不安,總之荒唐至極。

    她嘴裡沒一句正經話,抓住待合茶室的女傭就說些“我小學六年級時第一次被中學生領着來過待合這種地方呢”之類的話。

    但是,床上的伊久子婀娜之态難以言表,令伊原大為震驚。

    當潮水般的情欲充滿整個身體之時,她被自身那種多餘的溫柔壓得喘不過氣來,而男人剛一伸出援手,她便又沉溺于情欲之潮中,其結果就是不得不多次呼救。

    情欲這條平時舒緩地圍在她脖頸上的無比柔和的圍巾,有時卻像蛇一樣緊緊纏繞着她的脖子。

    因此,伊久子身上并沒有“淫蕩”一詞所蘊含的某種闊綽,有的隻是一本正經(在此意義上指道德性的)得令人掃興的熱情。

     ——就這樣,在秋霜開始閃爍的一個深秋之夜,蕗屋家迎來了伊原和伊久子這對客人,這是伊久子有點放肆的主意。

     “恒子,你去準備床鋪。

    ” “是,我這就去。

    ” 伊原再次聽到這對父女甜美的應酬聲。

    那近似于聽天由命且飽含殷勤的聲音,像以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刺痛了在客廳等待着同枕共眠一刻來臨的二人的心。

     這種情況下伊原才漸漸明白,自己和伊久子酒醉後的突發奇想,是如何傷害了蕗屋父女倆的心。

    伊久子醉醺醺地說了句“我們今晚住蕗屋旅館吧”,并為此而得意忘形,自己竟未深思熟慮便配合着她前來入住了。

    這在蕗屋父女看來,無疑是伊原對五年前拒絕了自己的恒子不依不饒的報複,也是不久前還是蕗屋情人的伊久子對蕗屋不言而喻的侮辱。

    但是,自己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給對方造成了傷害,待明白這一點時,無可奈何的敵意和殘忍随後便帶着幾分辯解的意味加入了進來。

    也就是說,既然已經身陷如此窘境,除了繼續傷害蕗屋父女之外别無他法。

     “伊原君,請過來一下。

    ”蕗屋将他叫到了隐蔽處。

    他的眼睛在那光秃秃的額頭下方冷漠地忽閃着。

    這是一雙任何東西都能順利接受的過于包容的眼睛,同時也是讓看到的人感受到責備的兔子眼。

    他又聽到蕗屋那種不帶絲毫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