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群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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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的習慣,無一不讓伊原着迷。

    因為隻有他們二人是初見會面,所以互相交換了名片。

    伊久子的名片和男人用的大小一樣,粗糙地用明朝字體印制,看上去煞是大氣。

     “你可要對她多加小心——”伊久子說找恒子有事剛一離開,曾我邊用纏在指尖上的手帕一絲不苟地擦着滴落在桌面上的一滴白蘭地邊說道,“她呀,心裡相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就許下宏願,要在死之前征服一百個男人。

    ” “那個事情可是真的,”辻再次以他那看似索然寡味、實質饒有興緻的一貫腔調補充道,“聽說蕗屋君是第九位,那第十位将是誰呢?但是,照這種磨磨蹭蹭的速度進行的話,估計她還得活很久才能完成夙願啊!” 垣見夫人一貫奉行不對同性傳言發表意見的立場,隻是用隐約透出幾分惡毒的眼神,挨個兒把現場男人的額頭比較了一番,臉上浮現出傲慢的孩子氣的神情。

    誠然,對于她來說,與男人們交口稱贊的美女相比,男人們争相吹毛求疵的美女才是令其心痛的嫉妒之因。

     但是,聽到主人有點神經質般的尖銳的呼喊聲,大家都紛紛回過身去。

     “一切準備就緒,請諸位移步對面的房間。

    ” 蕗屋站在緞子帷幔卷起的門口拱洞下,對屋裡的客人招呼道。

    因此,大家如同恢複自由的活人畫[集會時,穿戴打扮好的人在一定的背景前,努力模仿畫作中的姿勢保持不動,以充餘興]一般突然活動身體,忙不疊地扭着身子站了起來。

     在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裡,已經擺好坐墊,壁龛處挂着一張十六毫米膠片用的銀幕。

    膠片是蕗屋以前在巴黎搜集後帶回日本的。

    今晚的五位客人之中,有三人都曾在巴黎生活過,大家都已過了血氣方剛的年齡,與其說他們是沖着這些色情膠片而來,倒不如說他們的希望就在于尋找在昔日遊樂最真誠的影像中,在追憶之中存在的所謂的“不醉人之酒”、冷酷的情緒以及明晰的陶醉那樣的東西。

    這也許是以一種沒有痛苦的方法,治愈當今這個時代處處令他們想起的那種對過去凄慘的憧憬,并對使這一憧憬變為更為悲慘之物的回憶之甜蜜進行處理,将其加工成純碳酸水味道的東西。

     伊久子和恒子扭扭捏捏走進客廳,發出了朝氣蓬勃的爽朗笑聲。

    即便這笑聲聽起來帶着模糊不清的指責和蔑視,但在這些人的心中也不足為怪。

     “真讨厭!我還是在别的房間待到電影放映結束吧。

    ”女中音說道。

    在推推搡搡的瞬間,她的手镯碰到了柱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人就是否看電影一事發生争執而推來推去,最後,終于面紅耳赤地沖了進來,女性的氣息如暴風一般在夜晚的房間裡擴散開來。

    伊久子坐在伊原旁邊,當燈光變暗投射到銀幕上時,從銀幕上反射過來的光,将她的眼白部分染成了寶石般的紫色。

     一卷或兩卷膠片一個故事的電影有十幾個,不用說内容都大同小異。

    放映員蕗屋護還充當起解說員,為電影做了妙趣橫生的解說。

     為瞞過海關人員,膠片特意在開頭附上了美國制作的動作片的字幕和片頭部分。

    開頭為一群惡人在荒野上策馬疾馳,西部牛仔緊随其後追擊他們的畫面。

    伊原以前曾在“葵館”看過的無聲電影,都比這些要精彩一些,例如“意大利的安勃羅西奧電影公司花費巨資,曆時數月拍攝而成的共五卷三百一十五場,長達七千二百英尺的巨作《奧賽羅》”,以及“美國維塔格拉夫公司制作的共兩卷長達一千八百六十五英尺的《天譴》”等大型影片。

     但是,西部牛仔的特寫鏡頭突然被淡黃色膠片底色所取代,過了一會兒,特意點綴了玫瑰花圖案的沉悶的片名字幕,伴随着放映機那慵懶的轉動聲在銀幕上浮現出來。

     Le?ond’Amour[法語,《愛的課程》] 大家都看到,在鋪滿落葉的盧森堡公園的長椅上,兩名貴婦正在和一名男子幽會。

    她們帶着情夫來到有點怪異的旅館這一畫面的來龍去脈姑且不論,衆人鮮活地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一個時期這一他們共同的黃金時代的幻影——那種女人們将帽子壓低至眼眉部位的流行戴法;那種情夫臉上所蓄、如今在區政府的勤雜工中勉強能夠看到的胡須造型;那種對這些時髦元素的模仿大肆張揚的銀座大街;那些紅磚建築……此刻,他們沒有去看兩個貴婦那無與倫比的豐盈的裸體,代之以觀看電影悲劇性的播放速度強加給她們的近乎莊嚴的熱情,以及委身于她們的情夫那獵犬般的敏捷與順從,他們看的,隻是一個内容,那就是屬于他們的“大正時代”。

    對他們來說,觀看肉體交媾所體驗到的那種程度的快感,與沉浸在回憶之中所感受到的甜蜜,是同類同質的東西。

     但是,在這種富于想象力的詩中也存在着疏忽。

    如果這些人随着放映機懶洋洋的響聲,像畫面上翻來滾去的男女模特那樣能夠隻為金錢而真摯相愛的話,那麼,别說大正時代了,即便是現在,應該也能無憂無慮、朝氣蓬勃地生活下去,因為他們的衰亡完全緣于對自身的虛僞——即便不斷成功的伊原,也不過是一種偶然所允許的例外而已,他原本也理所當然地屬于這類人。

     當最初的兩卷膠片放映完畢,電燈亮起之時,來客們被一句突如其來的叫聲吓了一跳。

     “真受不了,竟給我們放這種片子!” 聽到這如同被追打的狗一樣發出的痛苦的嬌怒聲,伊原一瞬間甚至認為那是垣見夫人為強調自己的存在才不顧一切說出的話。

    辻在旁邊冷靜地安慰道: “你這是怎麼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又哭又鬧,這樣可不體面。

    ” 垣見夫人從來就是直言不諱,即便是如此讓人難為情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片子時,我想起了十多年來一直卧床不起的丈夫的腳底闆。

    因為他從不走路,所以腳底闆幹淨得很呢!” 曾我擡起微微蒼白的臉,苦笑了一下。

     “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目的是要把自己的病傳染給别人吧?” “要停止放映嗎?”蕗屋用一種事先預料到會有人反對的爽朗語氣詢問道。

     “我不介意,請繼續吧。

    ” “沒關系,請不必顧慮我了。

    ” 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注意力的伊原,聽到有人在自己身旁誇張地甩着濃密而厚重的頭發,原來是伊久子。

    她低着頭,一隻手撐在身後的榻榻米上,另一隻指甲塗成紅色的手緩慢而頗有激情地擺弄着自己胸前的一顆扣子。

    她的動作既像夢中所為,又仿佛帶着某種秘密。

    恒子則像是被人盯着一般紋絲不動,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放映完十二卷展示各種愛撫鏡頭的電影,前後共用了兩個小時,這在來客疲憊的心中培育了猶如頑癬般的憂郁。

    那些展現出來的數量衆多、無聲無息的白色肉體,有的顫栗,有的踮腳而立,有的搖擺着,有的突然安靜下來,讓人覺得枯燥無味。

    衆人發出怪異而又不言而喻的笑聲解散了,已經趕不上末班電車返回鐮倉的伊原、辻和垣見夫人三人,決定當晚留宿于此。

     “恒子,你去準備床鋪。

    ” “好的,我這就去。

    ” 伊原覺察到,像大多數失去母親的父女一樣,蕗屋和恒子這對父女之間的關系似乎也存在着某種甜蜜的東西。

     蕗屋把伊原帶到卧室,坐在鋪好的被褥旁邊,講起了将那種影片推薦給他的紅鼻子猶太女人的往事。

    他那和服便裝開闊的胸襟之上,呈現出與今晚聚會的主人派頭相配的輕松。

    當伊原剛覺得他那光秃秃的前額與眼前的模樣頗為相稱時,他卻突然又裝出一種讓人煩躁的遲鈍表情,像百面相[用面孔做各種表情的表演技術]藝人轉眼間貼上假胡須一般嘴角擠出一絲生硬的微笑說道: “接下來請您先支付住宿費,這是慣例。

    ” “這個,怎麼算呢?” “一晚五百元,加上早餐的話,合計六百五十元。

    ” 伊原呆若木雞,凝視着說話時蕗屋那張毫無變化的臉,那張臉在伊原面前鎮定自若。

    一些人會對來自外界的異常變動感到心慌意亂,這種情況對這些人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但蕗屋護對這樣的社會性變動強加給自身的那種行為的不合常理性也滿不在乎,極力不去承擔責任。

    如同冷漠的父親對孩子的無禮舉止不加以管教一般,他對自己這種脫離常規的行為放任自流。

    應該警惕的,恰恰是試圖阻礙這種“放任自流”的顧影自憐。

    當下的蕗屋護,是利己主義者中的極品。

     蕗屋用他那文雅大方且如能樂[日本古典戲劇的一種]演員那樣靈活的手掌,接過伊原從錢夾裡掏出的六百五十元。

    伊原反倒覺得屈辱,或許是自己再次當了蕗屋學生的緣故。

    為排遣這一情緒,伊原開始無聊地尋思着諸如“明天早上價值一百五十元的早餐是些什麼菜呢”“會是蕗屋住京都時愛吃的醋拌黃菊或腐竹嗎”之類無聊的問題。

     這期間,一陣把走廊震得咚咚作響的腳步聲和女人嬌媚的說話聲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默。

    那是垣見夫人嬌媚的聲音,緊接着辻用鼻音很重的聲音在嘟囔着什麼,像是要蓋過垣見夫人的聲音。

    拉門突然打開了,辻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可能是光線很暗的緣故,他的臉色看上去異常蒼白。

     “這人剛才說不敢一個人去洗手間,所以我就陪着來了。

    ” “哎喲,胡扯!伊原先生,他撒謊呢!” 從聲音便可判斷出,躲在辻背後的垣見夫人肯定衣冠不整。

     伊原條件反射般地扭頭問蕗屋道: “他們二人的住宿費呢?” “情侶同房的費用稍微貴點,是一千五百元。

    像今晚這樣隻有一對情侶入住的情況很少見。

    不過,我這裡住的,要麼是多年的老朋友,要麼是他們介紹過來的關系極其親密的朋友,除此之外一概不留宿其他客人。

    這裡還有專門為情侶準備的安靜的廂房,有機會你也可以體驗一下。

    ” 以上這些有點像廣告詞似的話語,乍一聽像是在開玩笑,實則不然。

    因為蕗屋一向習慣于闆着臉開玩笑。

    對他來說,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出這些事情,無疑會讓人覺得是對他以往那種純正幽默的亵渎,他如今已經有必要提防别人将自己一本正經的謀生措辭當作玩笑話來接受,哪怕一絲誤解都不容許。

     道了聲晚安後,他離開了房間,以與留宿許多客人的主人相配的那種嚴肅而從容不迫的樣子轉過身去。

     伊原疲憊不堪,宛若被迫接二連三地觀看了多個驚險的雜技表演一般。

     他點燃了一支煙,環視室内,此時,他才發現床鋪那涼飕飕的白床單上沒有枕頭。

    為什麼沒有枕頭呢?就連這個奇怪的“沒有枕頭的床鋪”,伊原都将之作為極其理所當然的事物來接受,一如它被鋪成的那樣。

    難道是在這幾個小時裡所遇之人散發出來的那種無以言表的瘴疠之氣侵蝕了他對事物的看法,讓伊原這個敢将遠山放在現實性的計量器上稱重的男人變成了一個毫無性格的男人,一個連沒有枕頭的床鋪都能夠坦然接受的沒有性格的男人? 但是,拉門被急促地打開,恒子走了進來。

    伊原直勾勾地看着她。

     “請原諒,我剛才在找枕套,所以來晚了。

    ” 她将罩着亮白印花布枕套的鼓囊囊的枕頭煞有介事地抱在懷裡,伊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