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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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臉說道,“我一開始以為是跳蚤,後來才發現那就是‘巴黎之春’。

    ” 那天下午兩點,菊田次郎在香榭麗舍的咖啡館露台上,等候和報社的人見面。

     從地鐵站出來時,他因外面強烈的光線而感到頭暈目眩。

    遮住地鐵出口的那棵七葉樹的嫩葉,如同陽光瀑布一般。

    陽光從樹冠照了進來,在透過枝條上樹葉的葉尖之後變成了淡綠色的光,如灌頂之水般灑在行人頭上。

    行人全都脫掉了外套,摘下了帽子。

    一個像是美國人的性急的青年,隻穿一件花哨的運動T恤在路上走着。

     咖啡館的露台大都坐滿了客人。

    一群身着金黃色、紅色、深藍色和白色華麗制服的士官學校學生在喝茶。

    灑落大理石桌面的酒漬,反射着燦爛的光芒。

    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士們在眼前的人行道上此來彼往。

    這種黑色在淡綠的七葉樹襯托下顯得格外醒目。

     次郎終于找到一個空位,就叫來侍者,要了杯樂堡啤酒。

     這春天裡的巴黎、七葉樹、紅色軍帽、女士們、小鳥、露台的椅子、雲朵…… 這并非是自然的春天,而是許多人聚在一起生産出來的春天。

    無論是七葉樹,還是女士們,巴黎外面的一個個事物都象征着抽象的意義。

    女士們在成為成熟的“女士”之前,隻是“巴黎女郎”。

    所謂精神打造的都市,便是如此。

    在次郎眼前的人行道上,遊蕩着情欲、吝啬、青春、财力和政治。

    而且,在它們行走的光鮮的街道下面,巴黎下水道裡漂浮着昨夜扔掉的不計其數的避孕套、三個月大的胎兒。

    它們的頭頂上還有太陽,發出宜人的柔和之光,呈現着一副簡直可以稱作理性之光的表情。

    “這才是巴黎之春。

    ”次郎想。

    “原來如此!其結構如此考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這個自身毫無感覺,卻讓人無端陶醉的患了性冷淡症的春天!這個讓人安靜地細細品味鑒賞的幸福的春天!這個利用衆人多愁善感的精明的春天!這美麗的古都,在淋漓盡緻地利用她自身的這種自戀。

    說起這種淋漓盡緻,真是……” 巴黎之春隻适合有少量存款的老年夫婦。

    次郎看到來自新興國家美國的那些朝氣蓬勃的青年男女都陶醉其中,不由得驚奇萬分。

    所謂真正的年輕人,他們自身就是春天,按道理應該對季節之春天無動于衷才是。

     “我想起在南美看到的那種神奇的花,”次郎說,“那是纏繞在藤蘿架上的蔓生植物。

    我去時正值盛夏,在那能将皮膚曬得火辣辣生疼的日光下,這種植物開着鮮紅色的花。

    正值夏季,而這種花的名字卻叫普莉瑪維拉(春天)。

    ” 被置于盛夏之中的“春天”從容不迫,沒有因缺水枯萎,也沒有被曬蔫,終日睜大眼睛,忍受着亞熱帶直射的陽光。

    我看到夜晚降臨時分的普莉瑪維拉,太陽在咖啡園的遠處落下,晚飯前農夫們在殖民地風格的建築裡彈着吉他,拉車的馬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了馬廄,無精打采地踢着牆壁。

    殖民地風格的建築和馬廄的屋頂帶上了一抹拖長的金色餘晖,令人覺得沉悶。

    普莉瑪維拉在暮色即将來臨的黑暗中一如既往地睜着眼睛。

    星光下,顔色看上去像微微發黑的血滴。

    沒有一絲風,夜晚的熱氣從松軟的紅土地面升了上來,普莉瑪維拉的花朵紋絲不動,好像在黎明那冰冷白皙的手來撫慰它之前,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

     “……這樣,比起巴黎之春,我更喜歡被置于遙遠的南美盛夏中的這個‘春天’。

    這點你應該也明白。

    ” 我和次郎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束蠟紙包着的花束,吓了我們一跳。

    一個小女孩個子還沒有椅子高,手裡舉着一束花。

     “買花嗎?買一束吧!” 賣花的小姑娘大膽地從花束間望着我們。

    她那臉色蒼白的母親,肯定在期待着女兒的童真能打動客人的同時,将臉埋在毛線綻開的圍巾中等候在酒吧門口。

    但小姑娘辜負了母親的期待,以孩子絕不應該有的那種吓人的眼神瞪着我們這些客人。

     菊田次郎毫不客氣地用這種眼神頂了回去,賣花姑娘一瞬間翻了臉,去糾纏别的客人了。

    也就是說,在被她怒目而視的時候,我們并沒有覺得那個貧窮的小女孩是陌生人。

     “那才是真正的人觀察人的眼神啊。

    ”我說道。

     次郎抿了口酒,笑着說道: “準确地說,那個小姑娘期待着我們是人,期待着我們的人性。

    他人之眼這東西更加純淨,它隻将對方看作是物質。

     話又說回來,他人之眼那東西,并不像我們所想的那麼稀罕。

    說到和她瞪着我們的那種眼神相似的眼神,在我們周圍比比皆是。

    家人的目光,戀人的目光、仇敵的目光、友人的目光、愛犬的目光、對我們毫不關心的人們的目光,一律如此。

    而且,如果在戰争期間,電車裡響起空襲警報的話,滿車的乘客都會用那種眼神對視。

     戰争年代的回憶非常不可思議。

    他人并不存在,有着他人一般純淨表情的也隻有路邊躺着的被燒死的屍體。

    ” “你在國外遇到他人了嗎?” “對于外國人來說,遊客原本就不算是他人。

    我在巴黎支票被偷,但我忘不了搶我支票的那個小偷的眼神。

    小偷這一行,如果不是那種對他人極具人性關注的家夥的話,好像還真幹不了。

    那家夥白天在街頭用英語和我打招呼,‘您有美元嗎?一美元可以給你換五百法郎呢!’我回過頭來,看到一個不修邊幅的小個子中年男人站在那裡,他胡子拉碴,白襯衣的衣領髒兮兮的,流露出為人和善的澄澈目光,殷勤地朝我笑着。

    在這種男人的眼裡,同胞隻是他人。

    但是,一提到錢包稍微鼓起的遊客,在他眼裡就像是家人。

    我答應了,立即到附近的死胡同進行交易。

    那個男人突然從支票本撕下開好的支票,立刻失去了蹤影。

    總之,那家夥清澈的目光、親切的微笑并非虛假。

    不過,那家夥為我做了小偷這一棘手的工作,而這一職業因為太繁瑣是無法為陌生人服務的。

    ” 我們四目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遊客也是小偷似的人啊!”次郎繼續說道,“我們知道一分鐘後就會成為毫不相幹的人,我們就安心地成為朋友,肆無忌憚地走進對方的内心,擅自拿走他們的全部。

    在這世界上,交朋友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 “哎呀呀,今夜的犬儒主義真是沒完沒了了。

    ” “你真是個不明事理的男人。

    一個不會覺得無聊的人,怎麼可能會持有犬儒主義的想法呢!” 他站了起來,将兩手支在台面上,做了個類似體操的動作。

    他那續了多次酒的杯子空了。

     “哎呀,十一點了,我要回去了。

    ” “你忘東西了,”我像他說的那個搶走支票的小偷那樣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忘了把‘事件’放進去了。

    小說中必然有事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