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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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互相不要再追究了吧。

    ” 兩人終于走進了石階旁邊室外燈的圓形光圈之中。

    此時,興造怒形于色。

    教師之所以沒有注意到,是因為這個男人沒有仔細觀察學生表情的習慣。

     “老師,剛才那把刀是我的,請還給我。

    ”興造說。

     “這個嗎?” 麻生将信将疑,不動聲色地将紅色刀鞘的短刀遞了過去。

     興造将自己此刻的行為看作是一種易如反掌的輕松行為,這是基于什麼樣的理由呢?他的舉動不需要行動所需的能量,就是閉着眼也能做到。

     也就是說,興造拔出刀身,走到室外燈下檢驗。

    教師想看清刀上的銘文,就湊過臉去,少年突然揚起刀刃,刀刃劃開了他那沒有彈性的臉頰皮膚。

     為了不讓此事見報,三崎良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讓人覺得他就是父愛的化身。

    慶幸的是,這個事件僅僅停留在二流小報無足輕重的報道這一程度上。

     淺子對兒子驚人的活動能力不屑一顧,興造隻說了一句解釋的話,她就了然于心。

    以下是祖孫倆的對話。

     “小興造,你為什麼做那樣的事情?” “為朋友的名譽。

    ” “好的,我知道了。

    ” 淺子把槙子叫出來,準備瞞着良造去學校請願。

    “這真是個好主意,阿淺。

    ”槙子說。

     兩人穿着帶有家徽的和服禮服,在目白車站碰面。

    出門的時候,淺子給家人說去參加老朋友的歌謠清唱會。

    一天到晚偏頭疼的勝子根本沒有閑心留意婆婆的去向。

     “哎呀,姐姐,謝謝你能來。

    ” “别客氣,何況是你叫我來的。

    對了,和服後面的綁帶有點不舒服。

    太緊了難受,太松了就會滑落。

    ” “我來調一下吧。

    ”淺子把手伸進去一看,發現綁帶确實太松了。

     “太松了啊,我給你緊一下。

    ” 淺子臂力不亞于槙子,很有力。

    槙子叫了一聲,臉色煞白。

     “怎麼啦?姐姐,你臉色很蒼白。

    ” 槙子感到疼痛來自自己肥大的心髒。

    可以認為,勒住她心髒的不是和服綁帶,而是一種無形的束縛。

     淺子非常擔心姐姐的身體,就在車站的長椅上休息了兩三分鐘,槙子的臉色恢複了生氣。

    沒有生氣的槙子的臉,就像長了綠黴的上供用的年糕。

    淺子由此聯想到自己死後的遺容,覺得不寒而栗。

     狂風大作,那是早春讓人睜不開眼的大風。

    淺子向槙子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在講述過程中她不斷地抱怨天氣:“哎呀,好冷!”“哦!好大的風!”“真受不了了!”事件按照她們的想象力所能達到的程度改變了原來的形态,淺子和槙子現在的任務,隻能是偉大的任務。

     二人一進入校門,那些赤口毒舌的學生們從旁邊經過時,當着她們的面大聲扯着嗓子叫着:“看哪,相撲力士登場喽!”她們走的是順風方向。

    放學回家的學生中有人為防止沙塵吹到臉上而倒着走了過來,有一個人撞到了淺子,遭到了同學的嘲笑和噓聲。

    校園裡的銀杏樹離發芽尚早,柔美的枯樹枝在風中悠然自得地搖曳着。

    别人笑我們,僅僅隻是因為外表呢,還是笑我們外表與内在的高雅不相稱呢?姐妹倆各自想着心事朝前走着。

    這是相信心情能夠原封不動地傳達給他人的那種人共通的樂觀的不安。

     校長室的門因為沾了灰而發出咯吱咯吱讨厭的聲響。

    校長不在,一位長相寒碜、下颌前突的副校長出現在接待室。

    在寒暄之前,他用手指在桌上的玻璃闆上劃了一下,一看到手指上沾滿了灰塵,就皺起了眉頭。

    他決定除捐款的客人外,不給别人好臉色看。

    那張苦瓜臉,即便保持幾十年他也不會覺得厭煩。

     淺子和槙子争先恐後地把椅子靠近桌子。

    她們一看副校長的表情,就覺得擊敗這個男人的鄙俗絕非易事。

    那一瞬間,淺子想到自己那面對世間一切鄙俗的使命。

     “我為孫子的事前來打擾,”淺子一闆一眼、字正腔圓地說道,“請您給予寬大處理。

    快!姐姐也跟我一起求情。

    ” 淺子的深鞠躬中包含着一種過分自大的莊重,因此,副校長以寒冰一樣的謙卑來武裝自己,這是他面對傲慢的人時最有效的靈丹妙藥。

    當一個暴發戶想起過去的武器之時,他就成為所向披靡的存在。

    他決定除了“您說的也有道理,我知道了”。

    這句之外,不做任何答複。

     淺子終于等得不耐煩了,這樣說道: “您為什麼不給我具體的答複呢?我真心地認為我孫子的所作所為是非常有魄力的。

    如果讓自己不喜歡的老師受傷這樣的事情都沒有魄力做,将來就成不了大器。

    ” 在姐妹倆一路走來的曆史道路旁,各個時代都有背負着被懲戒命運的學生在發牢騷。

    此時,在淺子内心醞釀并從其口中說出的想法,與學生們這種牢騷話是相同的。

    呆若木雞的副校長用事關重大的口氣閃爍其詞地說到那個色情組織的事情,但一點都沒有鎮住這姐妹倆。

    因為不把女人當女人的男人才是她們認為的男性典範。

     二人回去後,副校長向剛才佯稱不在的校長彙報說:“那個老太婆的信念令我大吃一驚。

    ”“她天生缺乏道德觀念。

    ”——同一時刻,出了校門的姐妹倆想到副校長沒有胡子,笑得前仰後合。

     過了一天,淺子就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是否有點輕率。

    這次,她強迫自己适應那種極其低級趣味的想法,熱衷于“賄賂”“美人計”這樣的理念。

    一發現這種惡俗的念頭像薄荷一樣消除了昨天胸口的悶氣,接受過堅振[又稱堅振聖事或堅振禮、堅信禮、按手禮,是基督宗教的禮儀,象征人通過洗禮與上主建立的關系獲得鞏固。

    耶稣建立七件聖事之一,是聖洗聖事的補充和加強,亦即基督徒的成人禮]的女人又慌慌張張打消了念頭。

    興造在家無所事事,在等學校的處理結果,淺子不動聲色地問了問他,得知學校正需要大額捐款。

     在一個零零星星飄着春雪的早上,淺子換上帶有家徽的禮服正要出門,她這種瞎忙活的行為到底還是給大家一種怪異的感覺。

    勝子帶着慰問金到學監家看望,被鐵面無私的英雄退了回來。

    自那以後,由于屈辱而莫名其妙地發燒了,一直卧病在床。

    被父親禁止外出的興造整天躺在床上看色情小說,他沉醉于放火的妄想之中。

    這個少年對自己沒有引起别人關注而氣惱。

    在拔出短刀時,“行為”确實屬于他。

    但是,“行為”立刻脫開他的手,棄他于不顧而飛走了。

    如果說存在着“罪”這個東西的話,那隻不過是“罪”之“行為”飛離後留下的純白的空白,恐怕不存在比“罪”更純潔的觀念吧。

    ……是退學處分還是停學處分,校方好像出現了分歧。

    興造發誓下次要在自己家和麻生家縱火,但當他用火柴去燒床單一角的時候,那小小的焦痕立刻将他拉向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

    興造對自己不能再做惡作劇而心驚肉跳,猶如像是窺視着沒有盡頭的走廊深處那樣看到了自己不明朗、陰郁而乏味的一生,他為之顫栗,因為他是被“我今後将一生與行為無緣”這一沒有緣由的預感所震動才這麼想的。

     他将祖母看作自己黑暗靈魂的正片[一種經過反轉沖洗後直接得到透明正像的膠片,可以用幻燈機直接将影像投射到屏幕上觀摩]那樣的存在,但戶外的陽光令他頭暈目眩,他那少年期的瞳孔,隻想将自己的内心看成是漆黑一團。

    興造毫不費力就把祖母從老人房這一監獄裡拉了出來。

    他還記得,自己用大言不慚的果斷語氣說出“為朋友的名譽”時,祖母眼裡熠熠生輝的情景。

    他暗中察覺到,雖然不知祖母會用什麼手段,但這次祖母正費盡心思想要将他從牢裡解救出來。

    父母和哥哥對她高大身體的那麼大動靜居然一無所知,可見他們隻忙于自己的事情。

    興造僅憑祖母走在走廊、檐廊上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就能大緻明白祖母心中所想。

     哥哥走進房間,用一種奇怪而又溫柔的語氣說道: “奶奶穿着禮服又要出去,她這是要去哪裡啊?”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興造仰卧在床上,一根根地掰着一隻腳的腳趾這樣答道,他的手仍然和平時一樣髒兮兮的。

     “你沒有托她做什麼事吧?” “即便拜托那個胖氣球,她又能幹什麼!” 哥哥轉換了話題,說了句“你應該偶爾去看看電影”之類的話。

    哥哥平時可不會這麼溫柔,估計是有什麼企圖,才不惜動用巴結女孩子時慣用的那種溫柔。

    興造每次看到哥哥雪白的皮膚和黑黑的牙齒,就覺得哥哥病态的精神戀愛實在是污穢不堪。

     “你沒有對奶奶提什麼捐贈的事嗎?” “說了呀!”興造立刻認真地回答道。

    哥哥又轉換了話題,說了些“隻看色情雜志的話就會變成性無能”之類的愚蠢的話。

    哥哥想挑一個弟弟感興趣的話題,這個話題體現了他精神上想讨好弟弟的一面,卻不合時宜而适得其反。

    弟弟大喊:“閉嘴!一邊去!”溫順的哥哥默默将剩下的半截煙抽完,仔細地将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裡下樓了。

    興造對着哥哥按得變形的煙蒂痛快地啐了一口唾沫,繼續一個人用所能想到的污言穢語怒罵着。

    在此過程中,他漸漸累了,頭落到枕頭上。

     樓下,去見校長的良造回來了,對着淺子暴跳如雷。

    他所抱怨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因淺子的幹涉而化為泡影這一點。

    淺子撇着嘴,繃着臉一言不發地聽着。

    不難想象,這張大臉一闆,連潤澤的臉頰肌肉都會不開心地聚在一起。

    而且,淺子看着兒子那小家子氣的激動表情,為自己那冷靜且看透一切的精神氣而沾沾自喜。

    不管怎麼說,作為母親,她的精神氣終于讓這個男人興奮了起來。

    源造在父親耳邊嘀咕了幾句,祖母看見他那女人氣的動作,用輕蔑的語氣這樣說道: “真讨厭,咬耳朵還鬼模鬼樣的。

    ” 淺子回到偏房一看,良造正盤腿坐在那兒,清點着她事先放在被爐桌上、出門時要帶的銀行存折。

     “你幹什麼?那是我的财産。

    ” “噢,還有二十萬呢!您不會打算為了興造把錢捐到學校吧?” 淺子顧不上考慮後果大聲嚷道: “對!我不知道家裡是出了俄國間諜還是德國間諜,正如間諜向你告密的那樣,我要将二十萬全部捐了幫助興造。

    你這做父親的,能有什麼用!” “總感覺媽媽就像一個小孩子,真讓我吃不消。

    您能那樣操心興造的事令人高興。

    即便是我,也很欣慰。

    但是,捐二十萬也太荒唐了吧。

    ” “那是我的錢,别人管不着!” “您可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那麼,請把父親去世後,我撫養您的費用扣下來吧!二十萬連一半都不夠,您應該再賺一點來補貼!” 淺子的眼裡閃着淚花,她在心裡祈禱:現在就讓我得腦溢血,但是,腦溢血不會适當其時地發作,她一言不發地将存折遞給了兒子。

    良造心裡清楚,這是制止母親浪費的唯一機會,因此,他避開母親寬厚的下眼皮中不斷積聚的淚水,隻說了一句“今後由我保管”便收下了存折。

     淺子對存折有點依依不舍,她以一種惹人憐愛的聲音問道: “偶爾給我姐姐一點零用錢可以嗎?” “一年一次兩次的話還行,但您有點小看這點錢了!” 在一旁察看二人表情的源造,并沒有猜中這一結果。

    他一時百無聊賴地将修長的手指骨頭拽得咯咯作響,不久用輕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着肥胖的祖母,接着飛奔到浴室的鏡子前,欣賞自己那昨天被女友誇獎過的“清秀而敏銳的額頭”。

     數日之後,淺子和槙子經過事先商量一起離家出走了。

    姐妹倆離家當天的着裝相同——同樣都是下切發,帶有家徽的黑色禮服和繭綢棉衣。

    槙子沒有留下遺書,而是帶走了紅色刀鞘的短刀。

    淺子的遺書是寫給興造的,是一張匆匆寫就且意思含糊的字條。

    她沒有帶值錢的東西,女仆看到她走之前将四個煮雞蛋放進了布包,這是她邀請槙子去戲院看戲時的習慣。

    家人給東京劇場和新橋演舞場打了電話。

    一說特征的話,這兩個人立刻就會被認出來。

    但是,二人那天沒有出現在這兩個地方。

     淺子給興造的留言是這樣的: 小興造,奶奶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但我一定會守護着你的将來,你要努力成為有出息的人,不能成為像你爸爸那樣的小人物。

     ---奶奶
槙子最近被頻頻發作的心動過速困擾,屢屢說到死亡。

    栗島家一貧如洗,三個孫子都出來打工掙錢補貼家用。

    每次淺子邀請她去看戲,槙子出門前總是一個勁兒地向孫子們道歉。

     淺子如果有死的心思,那隻能是因為同情姐姐,此外無法找到她尋死的誘因。

    良造說完“二十萬連一半都不夠”的時候,突然看見母親眼裡飽含淚水,認為這淚水隻是老年人守财的一種病态表現,無法理解她為什麼哭。

     其實,二人并不是想尋死才計劃離家出走的。

     淺子和槙子來到了上野,在這個可以感受到春之氣息的好天氣裡,二人在動物園消磨了一個多小時。

    從南方國度運來的大象英迪拉很受歡迎,她們默默地看了很長時間。

    大象那肮髒不堪、身不由己、柔和溫順且不容置疑的“偉大”身軀給二人極大的安慰。

     二人去了上野公園内的弁天堂[祭祀弁财天的廟堂,位于上野公園不忍池的池中央。

    弁财天又稱“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性,精通音樂、善于雄辯],拿出了“點心”——煮雞蛋。

    今天淺子緊緊抓着裝蛋的手提袋,所以蛋殼沒有破。

     二人不由得想起年幼時聽到的與上野彰義隊[一八六八年以保護幕府将軍德川慶喜為目的,由澀澤成一郎和天野八郎領導的一支與新政府對抗的武裝部隊。

    一八六八年七月四日,被大村益次郎指揮的政府軍包圍在上野寬永寺一帶,全軍覆沒]全軍覆沒相關的各種傳聞。

    姐妹倆回憶着這些轶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講着。

    在此過程中,公園暮色籠罩。

    幹涸的不忍池目不忍睹。

    早春的霧霭漸漸掩蓋了這些赤裸的殘骸,遠遠望去,還能夠看到東京大學安田講堂的鐘樓。

    淺子陪着槙子在池畔的小飯店小酌了一杯,槙子心跳加速,二人就在那裡休息了将近一小時。

     槙子一恢複平靜,就拿出短刀感慨萬千地說道:“與其讓自己的病體拖累貧窮的兒子,還不如現在死了的好。

    ”“既然那樣,姐姐就用短刀刺一下肚子吧。

    ”淺子将手按在刀上輕輕戳了一下槙子的肚子,槙子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叫痛,震得小飯店的屋子都發出了響動。

     兩人走出小吃店後,開始談論乃木大将軍[指乃木希典(1849—1912),日本陸軍大将,因日俄戰争攻克旅順口成名。

    在一九一二年九月十三日的明治天皇殡葬之日,乃木和妻子在自己家裡雙雙為天皇殉死]宅邸榻榻米上的血迹。

    在閑聊的過程中,寒氣加重,淺子有點想回家。

    她們在去上野車站的途中,從崖邊看到下面發出無數條亮光的鐵軌和來來回回行駛的火車和電車,槙子又一次心跳急劇加速,突然将身子探出欄杆,企圖自殺。

    淺子伸手想保護她,卻反而使她失去了重心,槙子那巨大的身軀跌落在離山崖大約有十米的下方鐵軌上。

     淺子就此消失了蹤影。

     幾天後,一位曾經參與處理槙子屍體的車站工作人員在神保町一帶,看到了和死者長相一模一樣、身材偉岸的老太婆,頓時毛骨悚然。

    那老太婆光潤的面頰上洋溢着落落大方的微笑,夾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一會兒,很快便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