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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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住這些身家,也夠得緊了。

    ”就把家夥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祝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産的兄弟,況且面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什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洋的客人到番裡去走走,趁着好時運,或者飄得着也不可知。

    ”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

    ”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将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将攏來,世芳載去飄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

    ”差人問到世良家裡,世良道:“我與他并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

    ”差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

    ”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

    隻見簾裡有人張了一張,走将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

    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面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

    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什麼分上相央,隻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于廉介。

    ”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面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哪裡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哪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

    替他進個徽号,叫做“白衣鄉紳”。

    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金之惠。

    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缪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爺為什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

    ”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

    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曆,隻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

    我着個老仆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仆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隻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幹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複還原職。

    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

     又怕别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仆在簾裡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

    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什麼他心。

    ”說完了,就叫老仆出來,嗑頭謝罪。

    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

    ”世良别了知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

    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

    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驸馬出來看貨。

    那驸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

    ”驸馬道:“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哪裡和他熟?”驸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闆浮入島内。

    因手頭沒有本錢,隻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

    後面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驸馬。

    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隻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

    内中有一宗綢緞,上面有秦世良的圖書字号,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

    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

    你的貨不消别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

    ”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

    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

    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隻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讨了陳帳回來。

    世芳對他細說,方才驚喜不了。

    常常對着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就有這許多奇福。

    奇福又都從禍裡得來,所以更不可解。

    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百倍送還,這也夠得緊了。

    誰想遇着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着的強盜,又是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哪裡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隻因色心淡薄,到此時還不曾娶妻。

    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奁甚厚,一發錦上添花。

    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

    後來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說這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隻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隻要肯做好事,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财主。

    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骘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

    隻是一件,這回小說,一百個人看見,九十九個不信,都道“财與命相連,如今的人論錢論分,尚且與人争奪;哪裡有自己趁了幾萬銀子,載上門去送與人的?這都是捏出來的謊話”;不知輕财重義的人,莫說當初,就是如今也還有。

    隻是自己做不出來,眼睛又不曾看見,所以就覺得荒唐。

    我且再說一個現在的人,隻舉他生平一事,借來做個證)據。

    *浙江省城内,有個姓柴的鄉紳,是先朝參議公之子。

    兄弟并無一人,妹子倒有六個,一個是同胞生的,三個是繼母生的,兩個是庶母生的。

    繼母嫁來之時,妝奁極厚,莫說資财之多,婢仆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數千金。

    後來尊公作了,繼母也作了,從來父之待女,尚不能與兒子一般,況且兄之待妹,豈能夠與手足一樣? 獨他不然,把尊公所遺的宦橐,竟作七股分開,自己得一分,六個妹子各得一分。

    姊妹與兄弟一樣分家,這是從古僅見之事。

     父親的宦資既然分與姊妹,繼母的奁資也該分與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仆不留一個,盡與繼母所生之三女,做個楚弓楚得,并同胞、庶母之妹,皆不得與焉。

    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時,其夫家有事,曾将田産來賣與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辦糧,把租米所粜的銀子一毫不動;待遣嫁之時,連文券一齊交付與他,做個完壁歸趙。

    至于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進士,若把勢利的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于奁資之内,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沒得穿戴,該損些下來,加厚諸妹。

    待同胞者如此,待繼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中,具有幾樁盛德。

    看官,你說這樣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卻不是古人,年紀不過六十多歲,因是野史,不便載名。

    自己也舉了孝廉,兒子也登了仕路,可見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報。

    這樁事杭州人沒有一個不贊他的,難道也是謊話不成?但凡看書的,遇着忠孝節義之事,須要把無的認作有,虛的認做實,才起發得那種願慕之心;若把“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兩句話,預先橫在胸中,那希聖希賢之事,一世也做不來了。

     【評】 人都羨慕秦世良,我獨羨慕秦世芳。

    秦世良的财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财主是人做的。

    天做的财主學不來,羨慕他沒用處;人做的财主學得來,羨慕他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