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仆奔喪

關燈
,小人極該仰承;隻是仔細籌度起來,畢竟有些礙理。

    從古以來,隻有子承父業,哪有仆受主财?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義之财,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别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

    ”衆人知道勸不住,隻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仆,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隻是你那兩個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

    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兇相,你雖然忠心赤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

    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将仇報起來,如何了得? 你的本心隻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

    你如今回去,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

    他若難為你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

    ”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顔變色,合起掌來念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

    ’豈有做奴仆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罪過。

    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贻悔于将來。

    ”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點起火來燒化了。

    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仆中的聖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别了衆人,雇下船隻,将旅榇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必說。

    一日到了同安,将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

    不想走進大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隻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

    問到哪裡去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并不回言。

    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緣故。

    原來遺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緻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血而死。

    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隻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

    當初掘起的财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殓,未曾殡葬。

    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恸痛一場,隻得尋了吉地,将單玉、遺生?o葬龍溪左右。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甯可往别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隻得另尋一地,将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不該使他合茔,隻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百順因她無子,也不好勸她守節,隻得各尋一份人家,送她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一倍。

    後來家業興隆,子孫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

     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

    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于《警世通言》。

    齊桓公卒于宮中,五公子争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殡殓,屍蟲出于戶外,其事載于《通鑒》。

    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

    可見奴仆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仆。

    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仆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

    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财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這等看來,小說就不是無用之書了。

    若有貪财好利的子孫,問舍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評】 看了百順之事,竟不敢罵人奴才,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看了單玉、遺生之事,竟不願多生子孫,恐有如單玉、遺生者在其中也。

    然而作小說者,非有意重奴仆、輕子孫,蓋亦猶《春秋》之法,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于夷狄,則夷狄之。

    知《春秋》褒夷狄之心,則知稗官重奴仆之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