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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膩的享樂。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都在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着她頸項問，夢姑是在想什麼了。
因此表嫂卻很同她親熱了起來，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裡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
表嫂是川西人，說起故事時，總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是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
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她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躏了的事。
&ldquo難道他不愛你嗎&rdquo夢珂便問。
&ldquo你是不會知道這個的！&rdquo表嫂卻笑了。
&ldquo你看，近來是都不常在家了。
這是他故意的想嘔我，因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裡面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
嘿，夢妹，你哪裡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時，我隻想打他。
&rdquo &ldquo真的便打了他嗎？&rdquo夢珂又問。
表嫂又笑了。
還向她訴說她十七歲來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後知道了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了新郎時的抱着她的傷心&hellip&hellip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還和她的失意。
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歎命苦的了。
于是便又問： &ldquo你說，二表哥如何&rdquo 表嫂又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hellip&hellip 夢珂喟歎了，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别的感觸，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來後，家裡反靜寂了許多。
表姊和楊小姐每天又挾着樂譜上學校去。
澹明，朱成，也都有課。
曉淞也在一個大學裡每星期擔任了兩個鐘頭。
姑母不時要在外面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隻有她是閑着。
于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象回憶某種小說一樣的去想到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開去，有時竟說是體悟出自己的個性來，生生的認定：&ldquo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
&rdquo有時簡直會羨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hellip&hellip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ldquo革命家&rdquo時，連什麼夢想也都将破滅，因為那&ldquo中國的蘇菲亞女士&rdquo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又常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在那可愛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輕浮，所以有時也會拒絕他的。
曉淞是早已不提到畫上了。
為了巴黎的夢，她又起始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又寄來第二次的錢，并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并不多，但這也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
你如果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的老了。
近來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時受窘了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總會替你設法，不願使你受苦的。
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hellip&hellip唉，這都不必說&hellip&hellip 從先你喜歡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間死了。
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隻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又帶點肉紅色，頂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ldquo咩咩咩咩&rdquo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象你，于是就叫它作&ldquo小姐小姐&rdquo。
現在是一家人誰一提&ldquo小姐小姐&rdquo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那許多溫情的儀态，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hellip&hellip還有那小白蚨蝶們&hellip&hellip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麼夠人回憶啊！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時，你就拿這蔭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
我是足足有兩年半沒見着你了。
你回來後，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
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将來一些後悔呵！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
前天你姨母來，當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都是要盡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也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隻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彌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以及家中親戚中的做媳婦們的規矩，并為避免當面同父親沖突，于是決定不轉家，回信也隻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願議及此等事&hellip&hellip 回信上話既說得很宛轉，心便又覺得安妥了一樣，幾天後也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
一人玩得無聊時，隻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
夢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之于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hellip&hellip這天夜裡卻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是為了一件朋友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并且也非常之挂念她，還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hellip&hellip她把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厮守着她，又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話： &ldquo夢妹，你說對不對&rdquo &ldquo什麼？&rdquo &ldquo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志上說的關于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賣淫，隻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也不盡然，我看隻要兩情相悅。
新式戀愛，如若是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連歸罪都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rdquo &ldquo阿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
&rdquo麗麗着急了，用手去推她，&ldquo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rdquo &ldquo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rdquo于是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說：&ldquo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不要說什麼神經過敏。
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并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會如此無理幻想，真願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的！&hellip&hellip&rdquo 夢珂聽見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駭，丢了剪紙，捉着表嫂的手： &ldquo真的嗎你竟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rdquo 表嫂看見了她那張惶樣兒，反笑着拍她： &ldquo這不過是幻想，有什麼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hellip&hellip&rdquo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已闖了進來，抓着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階邊。
階前汽車裡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
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
楊小姐上來後，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面的兩人聲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隻好陪着笑臉： &ldquo打劫我做啥子？&rdquo &ldquo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二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要安心瞞我們時，問也不肯說的，于是我便使姊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
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
你，若不行搶，你也不肯來，聽到&lsquo安樂宮&rsquo便不快活了。
&rdquo &ldquo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rdquo &ldquo哈，安樂宮也能住嗎他們今夜要在那兒跳舞。
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lsquo做啥子&rsquo！&rdquo 大衆都放聲的大笑。
車走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忽的喊要停車。
澹明争着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似乎要發氣的樣兒，也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号數，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餘的都陸續下了車。
當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裡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彈門。
&ldquo進來！&rdquo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着腰在擦皮鞋，鏡台前坐有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娆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ldquo二哥哥，你&mdash&mdash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hellip&hellip&rdquo朱成和楊小姐最感着有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着了。
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隻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麼。
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更得意的大笑，滿屋裡走着去觀察所有的陳設。
&ldquo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還來信說要我送她轉杭州呢。
這是舍妹，這是&hellip&hellip&rdquo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rdquo 這種敷衍自然是沒有效力，反更給了人許多以便于說笑的隐射的諷刺話。
那善笑的女人這時也鎮靜了，拖着一雙半截鞋，來應酬她所迷戀的人兒的朋友們。
隻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裡覺得有十二分的對不起曉淞，以後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竟于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hellip&hellip 這時他已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裡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随着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裡開了。
他把夢珂的兩手握着，夢珂也随他。
他又向她說了許多關于那女人的不名譽事。
她哭了。
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着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象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絕了澹明送她進房，便一人關着門，躺在床上象小孩般的哭了起來。
細細的去想到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hellip&hellip&ldquo呀！他是多麼的假情呵！&rdquo于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盡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
千怪萬怪，隻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
便吃虧，不是應該的嗎&hellip&hellip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隻覺得人已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着。
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ldquo夢！一次，最後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mdash&mdash來！&rdquo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大跳起來，身軀已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去聽外面的聲息。
&ldquo夢，我的夢&hellip&hellip你，&hellip&hellip你誤會我了！&hellip&hellip&rdquo 手已拾起，是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
外面沒有聽到有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是不算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的就下樓去。
等夢珂清醒時再去看，門外面隻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牆上，現着如死的灰白的顔色。
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便朝外走。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後園的亭子才知道。
于是她坐下來，但亭子上燈光，很刺戟那哭後的眼睛，地又走到亭子後面去。
那裡樹叢中正放有一張鐵椅，她便躺在那張她曾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
眼望着上面，星星是在那繁密的葉子中燦爛着，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罂粟花&hellip&hellip叢中透出。
等夢珂感覺到冷時，椅背上早巳被露水濕透了。
正想站起身來時，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面來。
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着燈光來了。
于是她又屏聲靜氣的躺着，看他們。
表哥帶着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後冷澀的說：&ldquo說吧!你有什麼說的！&rdquo &ldquo我想你生我的氣了。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關于夢珂。
&rdquo &ldquo你以為你有希望嗎&rdquo接着隻聽見不住的冷笑。
&ldquo不敢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hellip&hellip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
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還肯為一個女人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布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竟準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mdash&mdash你說，你的态度到底如何？&rdquo &ldquo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麼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rdquo &ldquo她如果還要信你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rdquo &ldquo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hellip&hellip你想打主意，你就幹吧，隻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
隻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rdquo 夢珂隻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隻手疊着壓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兩人又笑着的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
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後使用那打顫的手把它扯了。
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很害怕這事的發生，當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極動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着女性的眼睛。
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象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
結果，她覺得她象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樣，痛遭了這種被人開玩笑般的侮辱。
她不能再加一絲的傷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裡，曾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
那是當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時候。
她是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開始她的遊蕩生涯，她走了。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都在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着她頸項問，夢姑是在想什麼了。
因此表嫂卻很同她親熱了起來，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裡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
表嫂是川西人，說起故事時，總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是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
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她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躏了的事。
&ldquo難道他不愛你嗎&rdquo夢珂便問。
&ldquo你是不會知道這個的！&rdquo表嫂卻笑了。
&ldquo你看，近來是都不常在家了。
這是他故意的想嘔我，因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裡面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
嘿，夢妹，你哪裡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時，我隻想打他。
&rdquo &ldquo真的便打了他嗎？&rdquo夢珂又問。
表嫂又笑了。
還向她訴說她十七歲來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後知道了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了新郎時的抱着她的傷心&hellip&hellip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還和她的失意。
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歎命苦的了。
于是便又問： &ldquo你說，二表哥如何&rdquo 表嫂又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hellip&hellip 夢珂喟歎了，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别的感觸，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來後，家裡反靜寂了許多。
表姊和楊小姐每天又挾着樂譜上學校去。
澹明，朱成，也都有課。
曉淞也在一個大學裡每星期擔任了兩個鐘頭。
姑母不時要在外面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隻有她是閑着。
于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象回憶某種小說一樣的去想到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開去，有時竟說是體悟出自己的個性來，生生的認定：&ldquo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
&rdquo有時簡直會羨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hellip&hellip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ldquo革命家&rdquo時，連什麼夢想也都将破滅，因為那&ldquo中國的蘇菲亞女士&rdquo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又常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在那可愛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輕浮，所以有時也會拒絕他的。
曉淞是早已不提到畫上了。
為了巴黎的夢，她又起始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又寄來第二次的錢，并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并不多，但這也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
你如果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的老了。
近來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時受窘了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總會替你設法，不願使你受苦的。
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hellip&hellip唉，這都不必說&hellip&hellip 從先你喜歡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間死了。
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隻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又帶點肉紅色，頂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ldquo咩咩咩咩&rdquo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象你，于是就叫它作&ldquo小姐小姐&rdquo。
現在是一家人誰一提&ldquo小姐小姐&rdquo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那許多溫情的儀态，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hellip&hellip還有那小白蚨蝶們&hellip&hellip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麼夠人回憶啊！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時，你就拿這蔭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
我是足足有兩年半沒見着你了。
你回來後，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
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将來一些後悔呵！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
前天你姨母來，當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都是要盡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也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隻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彌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以及家中親戚中的做媳婦們的規矩，并為避免當面同父親沖突，于是決定不轉家，回信也隻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願議及此等事&hellip&hellip 回信上話既說得很宛轉，心便又覺得安妥了一樣，幾天後也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
一人玩得無聊時，隻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
夢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之于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hellip&hellip這天夜裡卻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是為了一件朋友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并且也非常之挂念她，還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hellip&hellip她把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厮守着她，又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話： &ldquo夢妹，你說對不對&rdquo &ldquo什麼？&rdquo &ldquo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志上說的關于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賣淫，隻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也不盡然，我看隻要兩情相悅。
新式戀愛，如若是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連歸罪都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rdquo &ldquo阿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
&rdquo麗麗着急了，用手去推她，&ldquo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rdquo &ldquo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rdquo于是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說：&ldquo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不要說什麼神經過敏。
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并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會如此無理幻想，真願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的！&hellip&hellip&rdquo 夢珂聽見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駭，丢了剪紙，捉着表嫂的手： &ldquo真的嗎你竟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rdquo 表嫂看見了她那張惶樣兒，反笑着拍她： &ldquo這不過是幻想，有什麼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hellip&hellip&rdquo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已闖了進來，抓着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階邊。
階前汽車裡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
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
楊小姐上來後，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面的兩人聲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隻好陪着笑臉： &ldquo打劫我做啥子？&rdquo &ldquo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二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要安心瞞我們時，問也不肯說的，于是我便使姊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
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
你，若不行搶，你也不肯來，聽到&lsquo安樂宮&rsquo便不快活了。
&rdquo &ldquo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rdquo &ldquo哈，安樂宮也能住嗎他們今夜要在那兒跳舞。
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lsquo做啥子&rsquo！&rdquo 大衆都放聲的大笑。
車走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忽的喊要停車。
澹明争着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似乎要發氣的樣兒，也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号數，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餘的都陸續下了車。
當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裡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彈門。
&ldquo進來！&rdquo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着腰在擦皮鞋，鏡台前坐有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娆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ldquo二哥哥，你&mdash&mdash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hellip&hellip&rdquo朱成和楊小姐最感着有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着了。
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隻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麼。
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更得意的大笑，滿屋裡走着去觀察所有的陳設。
&ldquo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還來信說要我送她轉杭州呢。
這是舍妹，這是&hellip&hellip&rdquo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rdquo 這種敷衍自然是沒有效力，反更給了人許多以便于說笑的隐射的諷刺話。
那善笑的女人這時也鎮靜了，拖着一雙半截鞋，來應酬她所迷戀的人兒的朋友們。
隻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裡覺得有十二分的對不起曉淞，以後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竟于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hellip&hellip 這時他已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裡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随着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裡開了。
他把夢珂的兩手握着，夢珂也随他。
他又向她說了許多關于那女人的不名譽事。
她哭了。
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着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象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絕了澹明送她進房，便一人關着門，躺在床上象小孩般的哭了起來。
細細的去想到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hellip&hellip&ldquo呀！他是多麼的假情呵！&rdquo于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盡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
千怪萬怪，隻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
便吃虧，不是應該的嗎&hellip&hellip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隻覺得人已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着。
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ldquo夢！一次，最後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mdash&mdash來！&rdquo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大跳起來，身軀已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去聽外面的聲息。
&ldquo夢，我的夢&hellip&hellip你，&hellip&hellip你誤會我了！&hellip&hellip&rdquo 手已拾起，是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
外面沒有聽到有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是不算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的就下樓去。
等夢珂清醒時再去看，門外面隻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牆上，現着如死的灰白的顔色。
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便朝外走。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後園的亭子才知道。
于是她坐下來，但亭子上燈光，很刺戟那哭後的眼睛，地又走到亭子後面去。
那裡樹叢中正放有一張鐵椅，她便躺在那張她曾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
眼望着上面，星星是在那繁密的葉子中燦爛着，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罂粟花&hellip&hellip叢中透出。
等夢珂感覺到冷時，椅背上早巳被露水濕透了。
正想站起身來時，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面來。
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着燈光來了。
于是她又屏聲靜氣的躺着，看他們。
表哥帶着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後冷澀的說：&ldquo說吧!你有什麼說的！&rdquo &ldquo我想你生我的氣了。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關于夢珂。
&rdquo &ldquo你以為你有希望嗎&rdquo接着隻聽見不住的冷笑。
&ldquo不敢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哈&hellip&hellip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
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還肯為一個女人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布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竟準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mdash&mdash你說，你的态度到底如何？&rdquo &ldquo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麼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rdquo &ldquo她如果還要信你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rdquo &ldquo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hellip&hellip你想打主意，你就幹吧，隻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
隻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rdquo 夢珂隻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隻手疊着壓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兩人又笑着的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
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後使用那打顫的手把它扯了。
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很害怕這事的發生，當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極動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着女性的眼睛。
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象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
結果，她覺得她象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樣，痛遭了這種被人開玩笑般的侮辱。
她不能再加一絲的傷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裡，曾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
那是當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時候。
她是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開始她的遊蕩生涯，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