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鴿子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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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很不容易作個孤獨者。

    作了孤獨者,就會養成各種孤僻的性情,又不容易重新走入人群。

    華傲霜小姐,自中學而大學,眼光随了教育的程度,向上增高,把男子都看成百無一可的人。

    及至教書以後,年輕的看成了後生小子,還有許多是不屑教誨的。

    年紀大一點的,也無非是教書先生才能成為朋友。

    而這類朋友,你看不起他,他也更看不起你,彼此之間,根本就劃上了一條鴻溝。

    自己既然自擡高了身價,也不願去将就哪一個人,于是就越來越成了個僵局。

    這時,她由黃楊兩位小姐身上,發現了女子年紀大些,或者長得不漂亮,那總是受男子的壓迫的。

    她想着:一個女子失去了把握男子的機會,那就隻有守獨身主義到老,才可以揚眉吐氣。

    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在中國的社會裡,作一個獨身主義的老處女,那又幾乎是不可能的。

    無論是男子是女子,決不能像孤島上的魯賓遜,一切由自己來解決。

    你說交女朋友,請女朋友來幫忙嗎?現在社會上的女子,雖有一點渺小的職業地位,還少不了随時随地跟在男子後面。

    就以自己而論,就很少一個患難與共的女朋友。

    假如自己生了病,那還不是像黃小姐一樣,就躺在草屋子裡發哼。

    那個女朋友會送我到醫院裡去?或者來看一趟?你說靠父母嗎?沒有哪個父母養閨女到老的。

    你說靠兄弟嗎?于今又不是封建思想時代,手足之情,淡薄得很。

    男兄弟往往在銀錢上分明得如陌路人似的,對姊妹又承襲了重男輕女的惡根性,誰會原諒你一個不出嫁的老姊妹?你說靠女姊妹嗎?各各出嫁,各各有家室,父母也生疏了,何況手足?你說靠社會嗎?靠服務的機關嗎?那是笑話。

    你說靠男朋友嗎?想到這裡倒是不能繼續下一個否定的句子。

    雖然朋友和情人不會是一事,可是在中國現代的社會上,異性的朋友,幾乎就是情人。

    若不是情人,女子根本和男子交不成朋友。

    女子如有了男朋友,那倒是比較可靠的。

    男子除非不把女子當情人,若是他肯把女子當情人的話,那就死心踏地,你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而且也隻有這樣,當女子的人,才可以得到合作與安慰。

    試看黃小姐,隻要那個男朋友來看了她,病就好了,乃是一個絕大的明證。

    女人實在還是需要男人。

     華先生這一串的思念,越來越多,始而還一方面結毛繩,一方面想着,因為竹針紮了兩下手,她不再想了,手裡抱着這半件未完成的傑作,靠了那根木柱子,隻管呆呆地想。

    這日的太陽,打破了霧季的強烈記錄,她背上曬得熱烘烘的,不可忍受,這才拿了東西走進屋子去。

    她坐下了,手裡依然拿了活計将竹針子挑上兩針,又停下來,對窗子外看上一會。

    她心裡在想着,黃教授家裡,吃煮老南瓜打牙祭;在想着梁教授不拉散車而作掮客了,立刻可以請人吃小館;她想到章瑞蘭長得也并非漂亮,但是年輕有錢,又能化妝,書架子上劄記後面,藏着性史。

    她最後想着初次見面的蘇伴雲,還不失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現在改行,作了官,又在捧戲子了。

    文人去作官,決非一條好路線,但最捷近的最可能的,還是這一條路。

    盡管公務員苦的不得了,但不像教授先生決無例外一律是窮,而公務員卻也不是全體沒有辦法的。

    假如蘇伴雲沒有辦法,他哪裡會有那興緻去和一個唱老戲的女孩子厮混?這就想到這個女戲子了。

    據說,這位名角,原也是唐子安先生的學生,一個有中學以上知識的女孩子唱老戲,這是鳳毛麟角,當然容易受到人家的重視了。

    标新立異,那總是容易受到人家注意的。

    假使現在有個高中以上程度的女孩子去唱大鼓書,那不是一樣的可以哄動人嗎?這倒不妨去向唐子安那裡去打聽打聽,到底這個王玉蓮是不是他的高足?想到這裡,立刻就興奮起來。

    放下了活計,換上一件幹淨的衣服,又照照鏡子,梳理梳理頭發。

    在放鏡子的桌子上,看到旁邊放了一盒雪花膏。

    本就想掏一些雪花膏搽到臉上來。

    可是她立刻又想到,向來對于這老教授們是表示着老氣橫秋的,于今塗着一個雪白的臉于去見他們老先生,或者會引起人家疑心,以為華傲霜也變得肯化妝了,那未免要失去一點尊重,于是把這事忍下了。

    她還是吩咐了鐵将軍把門,然後從從容容的走向唐子安家來。

    她還老遠的就看到唐先生穿了一件漏着窟窿的棕色毛繩短農,蹲在他屋外地上和泥巴。

    兩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将竹掃箕在老遠的斜坡上用手扒着黃土,盛好了之後,用根短竹棍子,向他們的院子裡送了去。

    她心裡就想着,唐先生有這樣好的興緻,親自和泥巴包鹹蛋。

    她正想老遠就開一句玩笑,可是越走近,這情形越不對,那地面并沒有一枚蛋,而且還放着一些木闆菜刀之類。

    料着有别的作用,就沒有說什麼。

     唐子安蹲在地上,分開了兩腿,把一條變成了羊毛氈的青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