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魯魯

關燈
忌和船長的空酒杯先前已在桌子上擺好了。

    我一看到這個中國人,确實吓了一跳,因為那肯定是我見過的相貌最為醜陋的人。

    他身材矮小,但相當結實,拖着一條瘸腿;穿着汗衫和長褲,褲子原來是白色的,但如今已肮髒不堪;蓬亂、粗硬的灰色頭發上戴着一頂破舊的粗呢獵鹿帽。

    一般中國人戴這種帽子會顯得古裡古怪,但是他戴着卻顯得無比荒唐。

    他那寬大的、四四方方的臉龐平坦得好像受過重拳的猛擊,上面布滿了很深的天花的疤痕。

    不過,最叫人厭惡的是他臉上那極為明顯的兔唇,由于從未動過手術修複,上唇朝着鼻子的方向裂開,裂口處露出一顆巨大的黃色獠牙,真是吓人。

    他走了進來,嘴角叼着一個煙頭,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來,他的神情就顯得充滿邪惡。

     他倒好了威士忌,打開一瓶蘇打水。

     &ldquo不要加好多水,約翰。

    &rdquo船長說。

     他一聲不吭,給我們每人遞過來一杯酒,然後就出去了。

     &ldquo我看到你在打量我的中國佬。

    &rdquo巴特勒說,他那肥胖、光亮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ldquo我可不願意在黑夜裡遇到他。

    &rdquo我說。

     &ldquo他确實其貌不揚,&rdquo船長說,不知什麼原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帶着特别滿意的口氣。

    &ldquo不過,我要告訴世人的是,他在某一件事上可着實不錯。

    隻是你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需要提前喝一杯。

    &rdquo 可是,我的目光落到挂在桌子上方牆上的一個葫蘆碗上,就站起來上前觀看。

    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古老的葫蘆碗,以前我在博物館之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葫蘆碗都不如面前這個葫蘆碗制作得這麼完好。

     &ldquo那是一個海島上的酋長送給我的,&rdquo船長望着我說,&ldquo我為他做了一件好事,他想送我一樣好東西。

    &rdquo &ldquo他的确送了你一樣好東西。

    &rdquo我回答說。

     我暗自琢磨,不知道能不能小心地向巴特勒船長開個價錢來購買這件東西,我無法想象他會珍視這個玩意兒,這時候,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 &ldquo這件東西就是出一萬美元,我也不賣。

    &rdquo &ldquo我想你也不會賣的,&rdquo溫特說,&ldquo賣掉它無異于犯罪。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我問道。

     &ldquo這跟那個故事有關,&rdquo溫特答道,&ldquo是不是這樣,船長?&rdquo &ldquo當然如此。

    &rdquo &ldquo那就給我們講一下。

    &rdquo &ldquo夜色還不夠深。

    &rdquo他答道。

     後來黑夜顯然已經完全降臨,他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那會兒,我們已喝下大量的威士忌,巴特勒船長給我們講述了他以前在舊金山和南太平洋的經曆。

    最後那個姑娘睡着了。

    她蜷縮起身子躺在椅子上,臉枕着自己褐色的胳膊,胸口随着呼吸輕微地一起一伏。

    她在睡眠中的臉色有些陰沉,但是卻顯得神秘而美麗。

     他是在群島中的一個島嶼上碰到那個姑娘的,他那搖搖晃晃的舊帆船就穿行在群島之間,什麼時候需要運貨就立刻前往。

    卡内加人幾乎不願幹活,所以勤勞的中國人,精明的日本人便從他們手中搶走了生意。

    那個姑娘的父親有一塊狹長的土地,種上了芋頭和香蕉;另外還有一條船,用來打魚。

    他跟縱帆船上的大副有遠親關系,有一次,大副帶着巴特勒船長到他家那所破舊的小木屋去,度過一個閑散的夜晚。

    他們随身帶了一瓶威士忌和尤克裡裡琴。

    船長不是一個羞怯的漢子,一看到這個漂亮姑娘便向她求愛。

    他的當地話講得十分流利,不久他就克服了那個姑娘的羞澀。

    他們整個晚上都在一起唱歌跳舞,臨到結束的時候,那個姑娘已經坐到他的身旁,而他也用胳膊摟着她的腰了。

    他們正巧要在島上耽擱一些日子,船長并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也就沒有努力縮短停留的時間。

    他在這個不受風浪侵襲的小港口裡怡然自得,日子顯得十分悠長。

    清早他圍着帆船遊上一圈,黃昏再遊一圈。

    海邊有一家雜貨店,水手們可以上那兒去喝一杯威士忌,他則跟那個混血兒店主打克裡比奇,度過白天的大部分時光。

    晚上,他和大副就到那個漂亮姑娘居住的房子去,唱上一兩首歌,講講故事。

    是那姑娘的父親提出讓他把姑娘帶走。

    他們友好地商讨這個問題;那時候,姑娘偎依在船長身邊,兩隻手按在他的身上,不時用溫柔的、充滿笑意的目光掃他一眼,催促他把自己帶走。

    船長對那個姑娘十分迷戀,他又是一個喜愛家庭生活的人。

    有時候,他感到海上生活有點枯燥乏味,在那條舊船上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小人兒,會是一樁非常開心的事兒。

    另外,他也确實有着實際的需求,他意識到身邊有個人為自己縫補襪子,照管衣褲,顯然很有益處。

    他厭倦了讓一個中國佬來給自己洗衣服,那個家夥把所有的東西都撕成碎片。

    當地土著洗得要好多了。

    當船長在火奴魯魯離船上岸時,他時常喜歡穿上一套漂亮的白帆布衣服去出出風頭。

    這隻是商定一個價錢的問題。

    姑娘的父親希望他能拿出二百五十美元,船長并不是一個省吃儉用的人,一時無法拿出這樣一筆款子。

    可是他素來慷慨大方,況且姑娘那嬌嫩的臉龐正貼着自己的臉兒,他不願意讨價還價。

    他提出先付一百五十美元,三個月後再付餘下的一百美元。

    那天晚上,雙方争執不休,無法達成協議。

    船長老想着這件事,心情激動,晚上也不像平時睡得那麼好。

    可愛的姑娘老是出現在他的夢境中,每次醒來,他似乎都感到她那柔軟、性感的嘴唇正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到了清晨,他仍在咒罵自己,因為上次在火奴魯魯打牌時,他整個晚上都牌運不佳,弄得身上的現錢所剩無幾。

    如果說頭天晚上,他是愛上了那個姑娘,那麼這天早晨,他已經為她神魂颠倒了。

     &ldquo聽我說,巴納納斯,&rdquo他對大副說,&ldquo我必須得到那個姑娘。

    你去告訴他父親我今晚帶錢過去,她整理收拾一下。

    我想咱們明兒天一亮就起航。

    &rdquo 我不知道大副怎麼會有這樣古怪的名字。

    他本來名叫惠勒,可是即便擁有這樣一個外号,他身體裡也沒有一滴白色的血。

    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不過已有發胖的趨勢,膚色要比一般夏威夷人的膚色深得多。

    他的歲數不小了,濃密鬈曲的頭發已經灰白;嘴裡上部的門牙也鑲成了金牙,他對此十分自豪。

    他的眼睛明顯是斜視的,因而神情顯得有些陰郁。

    船長素來愛開玩笑,這就成了他源源不斷的幽默源泉,總是毫不猶豫地拿大副身上的這個缺陷打趣,因為他知道大副對此十分敏感。

    巴納納斯與大多數當地人不同,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家夥。

    巴特勒船長素來性情溫和,不會不喜歡什麼人,要是情況不是這樣,那他管保會引起船長的嫌惡。

    巴特勒船長出海的時候想要有個人可以說說話兒,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愛閑聊、交際的人,要是天天跟一個悶聲不響的家夥待在一起,這種情況簡直會迫使一個傳教士去喝酒。

    所以,他竭盡全力地想讓大副活躍起來,換句話說,他毫不留情地戲耍大副,但結果隻把自己引得哈哈大笑,那可實在掃興。

    于是他得出結論,無論在醉酒還是清醒的時候,對于一個白人來說,巴納納斯都不是一個合适的夥伴。

    不過,他是一個精幹老練的船員。

    船長相當精明,知道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大副是多麼重要。

    出海的時候,他經常在船上什麼都幹不了,而隻是躺在床鋪上睡覺。

    知道他可以躺在那兒,一直睡到酒醒為止,倒也不無裨益,因為巴納納斯可以讓人放心。

    但他是一個不愛交際的家夥,而身邊擁有一個可以交談的人,終究叫你感到心情愉快。

    那個姑娘就很合适。

    再說,如果他離船上岸時,知道有個姑娘在他回船時等着他,那他也就不大可能喝醉了。

     他去找他的那個開船具物料供應店的朋友,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便開口向他借錢。

    一個船長總可以為船具物料供應商在一兩件事兒上提供幫助。

    兩個人經過一刻鐘的低聲交談(沒有必要讓大夥兒知道個人事務),船長就把一疊鈔票塞進他的屁股口袋,那天晚上,姑娘就跟他一起上了船。

     巴特勒船長努力去實現當初出于某些原因所做出的決定,他所預期的結果果然出現了。

    他并沒有把酒戒掉,但是他不再毫無節制地飲酒。

    離開城市兩三個星期後,跟他的夥伴們待上一晚,他感到十分開心,而回到他的姑娘身邊,他同樣也感到心情愉快。

    他想到她一定正安靜地睡着,當他走進船艙,俯身望着她的時候,她會怎樣睜開惺忪的睡眼,朝他張開兩隻胳膊。

    嗨,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兒。

    他發現自己開始攢起錢來,他一貫用錢大手大腳,在那個姑娘看來,他這樣做是對的。

    他送給她幾把銀背毛刷來梳理她的長發,還送了一條金項鍊和一個經過加工的紅寶石戒指。

    嗨,活着多麼美好! 一年過去了,整整一年,他并沒有對這個姑娘感到厭倦。

    他不是一個善于分析自己感情的人,但這種情況實在意外得叫他也不得不加以注意。

    那個姑娘身上一定有什麼非常奇妙的東西,他禁不住發現自己越發對她癡迷眷戀了。

    有時候,他腦海中會出現這樣一個念頭:說不定娶這個姑娘做老婆,倒也不賴。

     後來有一天,大副沒有前來吃飯,也沒有前來用茶點。

    巴特勒在吃第一頓飯時并沒有對他的缺席加以注意,但到了第二頓飯時,他問那個中國廚師: &ldquo大副在什麼地方?他不來用茶點嗎?&rdquo &ldquo不清楚。

    &rdquo那個中國佬說。

     &ldquo他沒有生病吧?&rdquo &ldquo不知道。

    &rdquo 第二天,巴納納斯又露面了,但是比以往更加神色陰郁。

    午飯以後,船長問那個姑娘他究竟怎麼了。

    那個姑娘露出笑容,接着聳了聳她那漂亮的肩膀。

    她告訴船長說,巴納納斯愛上了她,遭到了她的責備,為此感到痛苦。

    船長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生性不愛妒忌。

    但巴納納斯竟然也會愛上别人,讓他感到實在滑稽可笑。

    像巴納納斯這樣一個斜視眼的人,談情說愛的機會極為渺茫。

    到了用茶點的時候,他又歡快地拿大副打趣,他假意把話說得含含糊糊,這樣大副就無法确定他已經知道了什麼情況,但他仍然頗為巧妙地譏刺了大副幾句。

    那個姑娘并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樣,覺得那些話多麼風趣,後來就求他不要再說了。

    看到姑娘一本正經的樣子,他感到很吃驚。

    那個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