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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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身上有病,也顧不得許多,叔侄二人就趕了這一條船走。

    柴競見他們也是落魄的文人,自己是念過幾句書,棄文就武的人,對他二人,不免起了一番同病相憐之意。

    偶然和秦學詩談些古今文章得失,他也對答如流,并不見有不如之處。

    不和他談話,他也不找人說話,隻是躺在鋪蓋上,枕頭疊的高高的,兩手捧了書看。

    因就着外面的光,而靠了後艙,隻管捧着書看了去。

     看書的時候,時時聽到艙闆以後,有一種清脆流利的京白,起先還不大留意,後來越聽越覺好聽,在手裡捧着書半天也不能翻過去一頁。

    眼望了書上的字,卻是模糊做一塊,一個字也看不出來。

    這天下午,同艙的人都睡了午覺,隻有秦學詩才分日夜的睡覺,這時卻不要睡,手上捧了一本叔父手抄的八股文,正看的是止子路宿殺雞一篇。

    那篇文字作得有些賦的意味,不覺興緻勃然。

    忽然後面艙裡那種清脆流利的京話,又說将起來道:“姥姥,到了武昌,你總得陪着我耽擱三五天兒。

    小孩兒的時候,就聽到人說黃鶴樓,來去好幾趟,都沒有遊逛去,真算白到了湖北。

    這一回無論怎麼說,你得帶我去逛逛。

    就是老人家知道,這也是很風雅的事兒,大概不能派我們一個什麼罪的。

    再說天倒下來,還有屋頂撐着啦。

    你拚了,賣一賣老面子,決不能夠有什麼事。

    你是答應不答應呢?我這兒先給你請安了。

    ”秦學詩聽得她說的那種話,非常悅耳。

    正聽得有趣,忽聽得一個蒼老些的婦人聲音說道:“别嚷了,這就到了滟滪堆了,你瞧瞧罷。

    去年個五月裡來,你瞧見這石頭有多麼高!”又聽見她道:“喲,這就是一大堆石頭嗎?去年夏天來,它不過露出一點頭尖兒在水面上,敢情有這麼高啊!我瞧有二三十丈吧。

    夏天的水,這兒是多麼深啦,這要是……”那老婦道:“别說了!别說了!” 秦學詩聽到這話,想起了要到峽門了。

    這正是出蜀的頭一幕景緻,不能不看,丢了書,便坐将起來。

    當他坐起來時,同艙的客人都驚醒了。

    韓氏兄弟是第一次在蜀江裡走,老早聽得人說三峽的景緻,怕錯過了。

    這時二人首先坐到篷窗邊,觀看江景。

    水到這裡,流得很急,船比扯了風帆還快,順流而去,就鑽進了一道山口。

    據秦慕唐說,這就是瞿塘峽了。

    這兩邊的山,壁立上去,若不是聽到水聲,倒疑置身在一條大而又深的巷子裡了。

    這兩邊的山壁,究竟有多麼高,卻是估量不着。

    不過人在船上,擡頭向上看時,那兩邊的石壁,由下向上,越高越窄。

    高到盡頭的時候,幾乎要聯結到一處,隻是中間露出一尺寬窄的白縫,那就是天了。

    這時候雖然還未脫過隆冬,然而那石壁上的蒼苔翠樹,依然還是斷斷續續的,依附在那朱砂般的紅石上,煞是好看。

    這個峽裡,雖然是一條深巷一樣,恰又不是一直向下的,依着山勢,左環右轉,曲曲折折。

    江流遠道而來,讓兩山一夾,窄的地方,甚至隻容得兩條船一來一往,因此洶湧得向下狂奔。

    在山壁的曲折處,打在石頭上,猛的浪花四濺。

    纡緩一點的,水勢一撲一扭,也就卷成若幹水漩,急流而去。

     船到這裡,船家一齊出頭,篙橹舵索,都在手邊,要用哪一樣,就用哪一樣,免得一時疏忽,便出了毛病。

    船下面的水,扛着這船直跑。

    看着船家,一個個都是面紅耳赤,驚心吊膽,深怕向石壁上一撞。

    看看船外的景緻,轉過一個山腳,又是一個山腳,上面的山頭有平的,有尖的,也有圓的,一節一節,變幻不定。

    石壁上挂着有大小泉水,大的如一幅水晶簾子一般,也不知由何而來,從上面懸到山腰或山腳,小的如一條冰蛇,蜿蜒而下,最小的散開來,卻又像一陣晴雨,風一吹,兀自有一陣寒冷的水氣撲人。

    而且船經過這裡,若不遇到來船,一切人世雞鳴犬吠之聲,都不會有。

    隻有江裡的流水聲,和石壁上的泉聲樹聲,陰沉沉的,幽暗暗的,冷清清的。

    高高在上,露出那一線天光,舉目四望,仿佛大家并不是生在天地間了。

    韓廣達生平也不知道什麼叫賞玩風景,而且看了什麼,也不忍不說。

    現在兩手扶了船窗看呆了,心裡好像到了古廟裡拜了佛像一般,自己嚴肅起來,作聲不得。

    這一帶的景緻,都是這樣幽靜,令人賞歎不置。

    可是山峽裡隻有那一線天光,天色容易昏黑。

    船家不敢冒昧前進,揀了一個水勢平緩些的峽彎子裡,就将船停住了。

     韓廣達到了此處,才緩過胸頭那一口氣來,笑道:“這地方的景緻,好是實在好,就是船走得太快一點,我有點……”韓廣發聽說,向他以目示意,不讓他跟着向下說。

    秦學詩看到這種行動,就對秦慕唐笑道:“五叔,這位大叔,真是爽快。

    據我看,乃是朱家郭解一流。

    ”秦慕唐摸着胡子,點頭笑了一笑。

    韓廣達笑道:“小兄弟,你可不要拿文章說我,我并不懂文章啊!”秦慕唐笑道:“韓二哥,你不要誤會,他不是說你别的,他說你很像古來的俠客哩!”韓廣達哈哈大笑道:“俠客哪裡比得上?要說看見過俠客,這個我們倒老老實實的敢承認。

    ”秦慕唐突然一伸腰,望了韓廣達道:“怎麼樣,你老哥看見過俠客嗎?我就歡喜故事,你老哥既然知道,何不談一兩回好故事,讓我們聽聽。

    ”韓廣達昂着頭想了一想,正待找一件驚奇的故事,說給他們聽,隻聽船頭上嘩啦嘩啦一陣響,正是彎好了船,拖了錨,抖着鐵鍊子的聲音。

    秦學詩伸頭一看,船彎進山凹子裡去,山腰裡一列排幾家人家。

    人家後面又是一帶竹林,斜插過屋頂去。

    人家前面,斜斜的山坡,擁着幾方玲珑大石,一片水草,很有畫意。

    因道:“五叔,這裡有個意思,我們岸上走走吧。

    ”秦慕唐也不覺動了遊興,便約了韓廣達談笑着,和他一路走上岸來。

    這幾戶人家,就是住在江邊,代人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