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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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以後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為重,取樂為輕了。

    他起先挾制丈夫,難為姬妾,總是說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說得響,立于不敗之地,不怕那個休了他,所以敢作敢為,不肯受人箝束。

    若還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節,就有飛天的本事,也隻好收拾起來了。

    他如今打熬不過,少不得要想出門。

    待我用個心腹之人,走去說合,假捏一個名字,說有人娶他續弦。

    别尋一所房子,你安頓在裡面,竟去娶他過來,做一出奇幻戲文與他看看。

    到那時候,失節’兩個字不消别人說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

    你說這個計較妥當不妥當?”穆子大聽了這些話,歡喜不過,不覺手舞足蹈起來,說了許多贊服的話。

    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師及早央人過去說合,不要去遲了,等他又分付别人。

    ” 費隐公道:“學生娶過數十房姬妾,那一個媒婆不是相熟的? 等他央了那一個,我然後呼喚他來,于中取事,方才萬妥;若還叫人去說,就有三分不妙了。

    穆子大道:“也說得是。

    ”隻見過了幾時,那兩個姬妾一齊肚大起來,原來是成親那兩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覺如今看出來的,等到十月将滿,一先一後生将下來,不想兩個婦人竟生出三個兒子,有一個雙胞的在裡面。

     穆子大跳躍不過,思想不是老師的妙法弄出人來,豈但那兩個姬妾死于妒婦之手,連這三個兒子都不能夠出世了。

    那裡感激得過?竟刻了長生牌位,供養他起來。

     卻說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後,漸漸立腳不住,要想出門。

    一來怕家人恥笑,不好去喚媒婆,替自己說親;二來要把丫鬟使婢逐漸賣去,把銀子鼈在身邊,才好出嫁。

    就以賣婢為名,喚了媒人,不時計議。

     計議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個,明日一個,不上幾月,都被他賣完。

    然後賣到自己身上。

    媒婆就替他尋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漸運了出去。

     正要打點嫁人,不想有個得力的家人,聽了外面的話,進來報信道:“外面人言藉藉,都說大娘謀殺了丈夫;并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脫盡了,思想去嫁人。

    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斷斷容不得。

    要等大娘出嫁之日,從轎子裡曳出來,活活打死,一來替自己出氣,二來替相公伸冤。

    這些話說雖然未必真假,隻怕也不可不防。

    ”淳于氏聽了,就慌做一團,與媒婆商議道:“還是嫁的好,還是不嫁的好?”媒婆道:“這等看起來,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将計就計,倒做個貞節之人,守了這一世罷。

    ”淳于氏道:“成不得!一來沒有兒子,倚靠何人?二來丫鬟使婢都已賣去,把甚麼人做伴?三來運出的東西,也不好再運進來;就運了進來,也要被人識破,說我這個節婦,是他們逼出來的。

    中止之事,萬萬做不得。

    隻好想個法子,不要有家裡上轎,另尋一個去處,走到那裡起身。

    等衆人知道的時節,已趕我不着了,難道好尋到那邊來與我吵鬧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

    ”就替他揀了日子,尋個地方,竟像做賊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

    隻見走到一處,有個絕美的婦人出來迎接他,媒婆道:“這是我的親眷,你同他坐一會,我去領了轎子來。

    ”媒婆去後,那個婦人就與他各叙寒暄,問他年紀多少,前面的丈夫作何營業,如今沒了幾年?成親以後,可曾生養幾個?淳于氏就說年過四旬,前夫是讀書人,也曾中過鄉榜,客死未及一年,從來不曾生育。

    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好人家的宅眷了,為甚麼不坐轎子,竟走了出來?”淳于氏見是媒婆的親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衆人與他吵鬧,如今見他出嫁,要伺候轎子與他為難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那婦人道:“這等尊夫之死,由于何病,果然是大娘氣殺的麼?”淳于氏道:“不瞞大娘說,他出門的時節,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鬧出來的。

    想是出門之後,又記挂兩個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這性命送了。

    ”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結發一場,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該過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

    為甚麼就嫁起來?”淳于氏道:“一來沒有兒子,二來沒有家業,叫我靠那一個?難道呷西風過日子不成?”那婦人道:“我聞得做媒的說,大娘賣丫鬟的銀了也有許多,生息起來,盡勾過日子了。

    就是要嫁,也還該略守幾年,等孝服滿了,再嫁也未遲,不該這這等性急。

    ”淳于氏道:“不瞞大娘說,我做親二十多年了,不曾離過男子,倒不為别樣,總是怕冷靜不過,所以有心要嫁,不論遲早。

    ”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我的知己了。

    我當初也曾死過丈夫,也等不得服滿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諒的婦人罵起我來。

    我是個腼腆的人,不曾回罵得幾句,至今恨他不過。

    如今遇了大娘,隻當有個幫手了,幾時約你同去見他,等說起來的時節,大家罵他一頓,替我們醮之人争些餓氣也好。

    ”淳于氏道:“那個不難,我這張嘴是罵得人慣的,還你相見的時節決不折氣就是。

    ”兩個說了一更天,再不見媒婆走到。

    淳于氏心焦不過,自己哝聒道:“這早晚不見轎子,幾時才得過去,難道揀了好時好日不擡過門,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那婦人道:“這也不論。

    我當初改嫁的時節,當晚有事,不得成親,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做好事的。

    ”淳于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豈是耽擱得的?大娘是有修養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們,就是當晚不好說,到第二三日,也要奉陰他幾句。

    ”兩個談談說說,又過了一更多天。

    那婦人道:“這時候不來,定是有事耽擱了,不如脫了衣服,同我睡罷。

    ”淳于氏道:‘大娘若坐不過,請預先安置。

    我這一晚料想睡不着。

    不如坐坐的好。

    ”那婦人陪他不過,竟自睡了。

     淳于氏在他卧榻之前走來走去,再沒有一刻消停,聽見那裡響一下,就說是轎子到了,伸起頭,東張西望,及至曉得不是,定要哝哝聒聒,把媒婆罵上幾句。

    守到天明,不知看上幾十次,罵上幾百聲。

     直到第二日早飯之後,那個媒婆才領一乘轎子走進門來,說:“咋晚過去,原說就來的,不想巷頭巷腦都關了栅門,轎子擡不過,所以耽擱了一夜,今日才來。

    ”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别了婦人上轎。

    那婦人到臨别之際,還說幾時約個日子,要請他同去罵人。

     淳于氏坐了轎了擡到那分人家。

    隻見出轎的時候,并沒有一個迎接,竟是自己一個走入中堂。

    那中堂之上,并沒有一個伺候,連香花燈燭都是沒有的。

    淳于氏□□□不好,就要轉去。

    及至回頭一看,又不見了媒婆和幾個擡轎的人都轉去了,淳于氏十分疑惑,又隻得自己一個捱進中門,走到内室裡去。

    隻卧房裡面,擺設得齊齊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運過來的,隻是不見一個人影。

    淳于氏不明不白,竟像做夢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攝到這裡不成?就是鬼怪,也該有些鬼形怪影出現,為甚麼絕無影響?”隻聽見卧房後面有幾個孩子一齊啼哭,但不知就在一處,還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觀望,不想黑暗之處,閃出一個人影來,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

    卻像有件兇器捏在手裡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吓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來,一連說幾十個”有鬼”,要等後面二人來救。

     喊了一會,不見人來,就對着影子跪下來直磕頭,說:“你生前死後的事,都是我不該,怪不得你來報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轉去罷。

    ”說了這幾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擡頭。

     不想伏了一會,那影子裡面就說起話來道:“我既然來在這邊,那裡就肯轉去,要同你算本總帳,砍下頭來,把身子剁作幾塊,方才肯去。

    我出門以前的事,說不得許多,且丢過一邊罷了。

    為甚麼我出門幾日,就把我兩個愛妾一齊賣去,隻做得兩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見一面,這是一可殺了。

    他兩個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現現成成的兒子送給别人家去,使我做了絕嗣之人,這是二可殺了。

    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難,連性命都死在你手裡,還不見你感念一句,懊悔一聲,哭到半年之後,還叫天叫地,罵起我來。

    難道我生前的咒罵還不曾聽得勾,死在陰司地府還聽你的咒罵不成?這是三可殺了。

    我在生之時,你何等口強,動不動要談節義,看見隔壁的婦人改嫁了丈夫,還指定他名字罵個不了。

    為甚麼輪着自己,就忍心害理起來,不怕别人笑恥,竟做了失節之婦?這是四可殺了。

    就是要嫁,也該守過三年兩載,把我的靈柩裝了回來,尋一塊土地安厝了我,然後嫁也未遲。

    為甚麼這等性急,連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滿,就嫁起人來?使我骸骨不能歸家,做了異鄉之鬼,這是五可殺了。

    你自己不肯守節,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兩個,做個燒錢化紙的人;在宗族裡面立個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後代,把家中的财物交付與他,然後出來改嫁,也還氣得你過。

    為甚麼把許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賣去,把銀子鼈在身邊,連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過來,與别人享福,這是七可殺了。

    其餘的零星罪犯,若要細數起來,要幾百樁也有。

    我如今總置不論,隻問你這七樁大罪。

    每一樁罪砍你一刀,隻把你的屍骸分做七塊罷了。

    ” 他起先問罪的時節,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說一個”可殺”,自己應一個”該殺”,說兩個”可殺”,應兩個”該當”,及至說到第七個上,知道說完之後就要下手,那條見機而作的魂靈已先走散了,隻留個沒幹的身子伏的那邊等殺,連這”該當“二字那裡還應得出?隻好縮成一團,哼哼嗄嗄的掙命罷了,預先硬了頸項,等他下刀。

    不想命根未斷,那卧房後面有許多膽雄力大、不怕鬼的婦人趕進房來,把他丈夫的陰靈一把扯住,跪下來勸道:“殺死不如放生,看我們衆人面上,饒了他罷。

    ” 又有兩個婦人不但不怕鬼,還要與他打鬥,竟把兇器奪了下來,不怕他不走,兩個死拖硬曳,扯到卧房後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婦人都一面說,一面拿手來攙道:“相公去了,大娘起來罷。

    ”淳于氏仰起頭來,把衆人一看,又吃了一驚。

     原來不是别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讨來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後,逐個賣去的丫鬟。

    如今見舊主有難,不知是那個神道托夢與他,大家不約而同,特地趕來相救的。

     淳于氏吃驚之後,爬起來坐了一會,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轉來,方才問衆人道:“你們是從那裡來的?方才扯勸的人是那兩個?為甚麼原故你們都不怕鬼,竟與他說起話來?”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脫我們的時節,就是賣與這分人家。

    方才那兩個也是大娘賣去的小,我們未賣之前,他先嫁過來的。

    大家都在一處,并不曾分開。

    隻有大娘來得遲些,所以受了這場驚吓。

    方才捏着兇器與大娘算總帳的是個活人,不是甚麼死鬼,大娘不要認錯了。

    ”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難道是他們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們的丈夫,隻怕連大娘自己還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

    ”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想是他們恨我不過,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過來,等他們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氣的意思了。

    這等為甚麼原故,那個人的聲音面貌竟與死者一,說來的話又一句不錯,那有這等相像的理?你們快說一說。

    ”丫鬟道:“不是他們恨你不過,要擺布你;還是他們丢你不下,要收錄你。

    我老實對你說,方才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當初并不曾死,被你磨滅不過。

    做了這番圈套,要騙個兒子出來的。

    如今兩位小主母已生了三個大呱呱,他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滅,還添了幾口人丁,愈加昌盛起來了。

    勸大娘從今以後,落得做個好人,不要去處治他罷。

    ” 淳于氏聽了這些話,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來。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個結發之妻,做了這許多歹事,把甚麼顔面見他? 見面尚且不可,何況跟了他們,從新過起日子來?起先受他一刀,還是問的斬罪,如今同過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剝削我的臉皮,隻當問了個淩遲碎剮。

    這樣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饒不過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沒趣一遭;叫他一聲,定要羞慚一次。

    這個淩遲碎剮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見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起先怕鬼的時節,隻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時節,反要求死了。

    就對衆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靜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 丫鬟不知,隻說果然要上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處,自己走出門來,好等上馬。

    誰想他馬倒不上,竟去騰起雲來。

    等丫鬟出去之後,就拴上房門,解下一條絲縧,系在屋梁之上,不多一會,就高高挂起了。

    丫鬟在門縫之中看見主母上吊,就一面打開房門,一面喊人相救。

    那兩個生子之妾,随着丫鬟一齊趕進房來,捧腳的捧腳,解頭的解頭,把個不斷氣的人又救活了。

    大家坐在一處,都把好言勸慰他;隻有穆子大一個,得了老師的真傳,不肯進房,坐在門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見了兩個姬妾,羞慚不過,眼睛也不敢睜開。

    那兩個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們是曉得世事的,大畢竟是大,小畢竟是小,決不為這番形迹就膽大起來。

    隻要大娘略寬厚些,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依舊頂你在頭上,決沒有怠慢之理。

    就是男子的心腸,也是挽回得轉的。

    有我們在此,決不使他做狠心人,還你和氣就。

    ”淳于氏聽了這些話,方才放心,就爬起身來與他見禮,認了許多不是,又托他轉緻丈夫,也認了許多不是。

    這兩個姬妾在費宅住了許久,也學了他些家風,兩邊鬥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兩個仇人推在一處,依舊做了夫妻。

     這叫做”蠻妻拗子,無法可治”,隻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費隐公的夫子坐了轎,上門來賀喜,要借新人一看。

    淳于氏曉得是醋大王,當初罵過了他, 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見。

     那兩個姬妾道:“回席取過了,決不取第二次,出去見見也不妨。

    ”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來就是前 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滿面羞慚,措身無地。

     費夫人道:“今日一來賀喜,二來相邀。

    那個不相諒的婦人喜得不遠,就在舍間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罵他一場,替我出口小氣。

    ”淳于氏滿面通紅,答應不出,虧那兩個體心的姬妾把别話阻撓問者,各顧左右而言他,還不至于羞死,隻當積了一場陰德。

    後來夫妻之内,大小之間,竟和好不過。

    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領在身邊撫育,當做親生之子一般,好等那兩個姬妾重生再養。

     後來連生六子,眼見十孫,傳到後來,竟做了一縣之中第一個繁衍之族,皆費隐公變化之力也。

     費隐公的教化,不獨當世為然,他的流風餘韻,至今尚在。

     俗語有兩句雲:“江山婦人不穿褲,常山婦人不吃醋。

    ”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