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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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放聲大哭起來。

     “窮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

    請問這位令愛,要吃得多少銀子,才贖得出?”婦人道:“他講過了,照原契上一本一利。

    我當初并不曾得他一厘,隻是不合寫了這張虛契。

    如今若要取贖,須得三十兩本錢,三十兩利錢,共成六十兩交送進去,方才領得出來。

    如今莫說六十,就是六兩、六錢,也沒有打樁,教我怎麼處?”“窮不怕”道:“他說這些,難道就要這些不成?”婦人道:“他明是愛我女兒,舍不得發還,知道我沒有銀子,故此把這難題難我。

    我就有了六十兩送去,還怕他不肯,又要把别話支吾;若還少了一兩、五錢,不能足數,他一發卻之有名,自然贖不出了。

    ”“窮不怕”道:“就要這些,也不是甚麼難事,我現有一個元寶在此,就少十兩也容易湊。

    隻是一件,這個元寶是一個大恩人送與我活命的,我要都送與你,就是從井救人,萬一叫化不來,依舊餓死,就負了他的盛意了。

    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實對你說,這六十兩之中,我隻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個法子出來,還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兒進門。

    ”婦人道:“生個甚麼法子?”“窮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隻怕沒有個倡首的人。

    我如今助你三十兩,那三十兩也要想一個人助你,就不能夠。

    若還一兩二兩,三錢五錢,不拘多寡,湊集起來。

     料想也還容易。

    你如今就像化緣一般,做起一本冊子來,待我把你自家口氣,做篇告助的引子,寫在前面。

    開關一名是我寫起,人見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兩,難道那些有體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幾兩?一個不成,你到各家去寫一寫,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數了。

    ”婦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還做得來。

    隻是你這樣窮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窮不怕”道:“我的銀子是送人送得慣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設法起來就是。

    ”就先摸幾個銅錢,走去買了一個毛邊帖子,他的筆硯是時常帶在身邊的,取将出來,替他寫個引子道:告助孀婦周門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賣與鄉宦某老爺為婢,得身價銀三十兩是實。

    今因氏老無兒,桑榆莫靠。

    蒙某老爺垂憐孤寡,恩許備價贖回,贅婿養老。

    可憐赤貧嫠婦,囊無半文,本利不赀,何從措辦?謹此奉告四方義士,三黨懿親,各發婆心,共垂佛手,或損半缣之費,或損一飯之資,割少成多,共襄義舉。

    子母全歸之日,即是娘兒永聚之期。

     德比二天,恩同再造。

    惠助者,請列大名于左。

     寫完,高聲朗誦一遍,與婦人聽了。

    然後提起筆來,大書一行字道:海内知名乞兒”窮不怕”,義助贖女銀叁拾兩。

     寫完之後,又押了一個花字,遞與婦人。

    婦人接便接了,心上還有些疑惑,說他是個叫化之人,那有這注大銀子,恐怕是脫空扯謊的話,口裡便歡喜,面龐舉動之間,不大十分踴躍。

     “窮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個破布袋裡摸出那錠元寶,放在婦人面前道:“大娘不要疑心,這件東西不是銅傾錫鑄的,鄉宦人家用得慣,拿去他自然認得。

    隻是鑿他開來要費許氣力,不如就交與你,你明日告助來的銀子,還我二十兩,這個元寶就不消動得,囫囫囵囵送去就是了。

    ”婦人看了這件東西,方才手舞足蹈起來,千“恩主”、萬“好人”稱謝個不了。

    連隔壁的婦人,也朝他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窮不怕”把元寶交付與他,自己依舊去叫化。

     婦人拿了這個帖子,到那些财主親眷人家,凡是與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戶去走一次。

    隻說有了大頭腦,不怕沒有小幫助,難道一縣的财主,抵不得一個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

    誰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

    起先隻說把“叫化”二字,塞住衆人的口,自家說得有理,使他回不出來。

    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肯說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誰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說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來。

    俗語二句道得好:無錢買茄子,隻把老來推。

     衆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悭的。

    若沒有前面這行大字,還不便直捷回他,隻好說待别人寫了,再來見我,做個緩兵之計。

     隻因有了“窮不怕”這個尊名,寫在緣簿之首,衆人見了,就不約而同,都把“窮不怕”三個字當了回帖,說:“你把叫化子寫在前面,教我們寫在後面,明明說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

    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銀子助你?叫化子寫三十兩,我們除非寫三百兩才是,若還寫二十九兩,也是張不如叫化的供狀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這個叫化檀越,隻消再尋一位叫化施主寫了第二行,就贖得女兒出了,何須要求衆人?”還有幾個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親戚,銀子便沒得周濟他,偏會責人以大義,說:“做寡婦的人,還該理烈些,不該容閑雜不食之人在家走動。

    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兩銀子,隻怕來曆也有些不明。

    他與你是那一門親眷,為甚麼沒原沒故,肯把這注銀子助你?隻怕名色也有些不雅。

    ”婦人被他說得滿面羞慚,無言可對。

    回到家中,悶悶的坐了凡日,料想女兒贖不成,要等“窮不怕”來把元寶交還他去。

     到第五、六日,“窮不怕”走進門來,問那三十兩銀子有了不曾。

    婦人三把眼淚,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場,然後回覆。

    “窮不怕”不等說完,就截住道:“這等說,多分是沒有了。

    也罷,一客何勞二主,這樁好于,待我一個叫化子做完了罷。

    那個元寶是五十兩,我這幾日又讨了幾串銅錢,都換做銀子在這裡,算來也有八、九兩,還不能夠足數。

    我手上有個金戒指,是個結義的妹子送與我戒浪用的。

    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沒幹,一發放在裡面,湊成足數罷了。

    ”說完,就把銀子取出來,戒指勒下來,一總交付明白,催他去贖女兒,自己别了出門,約到明日來賀喜。

     婦人拿了這注财物,走到鄉宦門首,那些管家隻說他要進去撒賴,不肯放他入門。

    婦人将元寶、金銀把與他看,說:“為贖女而來。

    ”家人信了,方才放他進去。

     婦人見過鄉宦,磕了幾個頭,就取出身價,擺在他面前,求他稱兌。

    那鄉宦把元寶、戒指仔細一看,問他是那裡來的,婦人就說:“是财主乞兒贈我的。

    ”鄉宦躊躇了一回,分付他道:“我今日有事,沒工夫兌銀子,收在這邊,明日來兌。

    ”婦人不敢違拗,隻得應聲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窮不怕”走到婦人家裡,問他女兒贖出不曾,婦人把鄉宦事忙、約了今日的話說了一遍。

    ”窮不怕”正要出門,不想有幾個健漢,如狼似虎擁進門來,取一條鐵鍊,把他鎖在一頭,把婦人鎖在一頭,容分說,牽了出去。

     “窮不怕”問是甚麼原故,衆人不應;婦人問是甚麼情由,衆人也不理。

    一直帶到高陽縣前,關一間空屋裡面。

    “窮不怕”與婦人兩個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說出鎖拿之故。

    那些健漢道:“打劫錢糧的事發了,難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還要問我不成?”“窮不怕”與婦人面面相視,不知那裡說起。

    再問幾句,那些健漢就擎起鐵尺,要打下來。

     “窮不怕”與婦人兩個不敢開口,隻得兢兢業業,抖做一團縮在屋角頭,等候發落。

    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隻因那一日鄉紳看了元寶,心上動疑,說從來隻有官府的錢糧,方才傾做元寶,随你财主家銀子,也不過是五兩一錠,十兩一錠。

    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強盜打劫,這件東西從那裡來?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裡面,一發情弊顯然了。

    況且元寶上面兩邊都有小字,鄉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濟,不曾戴得眼鏡,看來不大分明,所以打發婦人回去,一來要細看元寶,二來要根究來曆。

    及至婦人去後,拿到日頭底下,戴了眼鏡,仔細一看,一邊是解戶的名字,一邊是銀匠的名字。

     原來這解戶與銀匠就是高陽縣的人,半年之前,高陽縣解一項錢糧進京,路上遇着響馬,幹淨打劫了去。

    累那解戶轉來傾家蕩産,從新賠出銀子傾做元寶,解進京去,方才保得身家性命。

    這樁大事是通縣皆知的,鄉宦豈不聞得?如今看了這兩行小字,不覺大驚大笑起來。

    随即打轎去拜知縣,把替他訪着強盜,拿住真贓的話,說了一遍。

    就把元寶取出來,付與知縣親驗。

    知縣看了,千稱萬謝,送了鄉紳回去,就傳捕快頭目進衙門分付,叫他用心捉獲,不可疏虞,所以”窮不怕”與婦人受了這場橫禍。

     等到知縣升堂,捕快帶了進去,少不得知縣先審婦人,問他這注贓物是那裡來的?婦人少不得說出真情,推到“窮不怕”身上。

    “窮不怕”不等知縣拷問,就說“元寶、金銀都是乞兒送與他的,要審來曆,隻問乞兒,不幹這婦人之事。

    ”知縣道:“這等你把打劫錢糧的情節,從直招來,省得我動刑具。

    ” “窮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兒并不曾打劫甚麼錢糧。

    這個元寶,是太原城裡一個嫖客舍與乞兒的。

    這個戒指,也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送與乞兒的。

    這些散碎銀子,是乞兒叫化了銅錢,在本處兌換來的。

    有憑有據,并沒有來曆不明事,求老爺鑒察。

    ”知縣見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分付禁子:“快夾起來!”“窮不怕”平日雖然打過幾場官司,都是從旁公舉、代衆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風,看别人打闆子、夾夾棍的,何曾受過這般刑罰?夾了一夾棍,沒有話招。

     知縣又付禁子:“重重的敲!”連敲上幾百棍,“窮不怕”熬煉不過,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還死得遲,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亂說道:“不消再夾,待小的說出來就是。

    這項錢糧,是我在某處路上打劫來的,隻為好嫖好賭,都用盡了,隻留得這錠元寶,贓真事實,死罪無辭。

    ”知縣道:“打劫錢糧,決不是你一人,定有幾個夥伴;頓寄贓物,決不在這一處,定有幾個窩家。

    速速招來,不然我還要夾!”“窮不怕”道:“小的氣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強盜,再不用幫手,都是一個人打劫;到一處地方,隻以乞丐為名,日走街坊,夜宿廟宇,再沒有一個窩家。

    ”知縣道:“你方才說,那個元寶是嫖客舍你的,那個戒指是妓婦送你的,這等看來,那嫖客就是夥伴,妓婦就是窩家了,為甚麼不招?”“窮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話,其實不曾遇着甚麼嫖客,相處甚麼妓婦,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爺鑒察。

    ”知縣道:“盜情之事,不是一次審得出的,且把婦人讨保,強盜送監,待改日再審。

    ”随即分付刑房出幾張告示,張挂四門道:高陽縣正堂示:照得本縣于本年某月解某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