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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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雲: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莺栖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帏中帶軟枷。

     隻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

    這種恨與别的心事不同。

    别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惟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

    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讨婢的後門。

     隻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并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

    古來”紅顔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隻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紅顔,然後才薄命,隻為他應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顔。

    但凡生出個紅顔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那裡還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了,隻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甚麼變得。

    閻王想了,點點頭道:“罰你做一個絕标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将你禁锢終身,才準折得你的罪業。

    ”那惡人隻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的去了。

    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作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那裡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别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

    那婦人有了絕标緻的顔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

    及至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會磨自己了。

    若是丈夫先死,他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锢終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锢終身。

    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别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那裡曉得?”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顔薄命的由,薄命定是紅顔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

    這個法子不用别的東西,就用”紅顔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

     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将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蔔;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隻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隻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

    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隻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着了。

    若還僥幸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于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

     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隻有生門,這”紅顔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

    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于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于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于閻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财主,姓阙字裡侯。

    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隻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紮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裡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隻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

    内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别号,叫做”阙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隻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阙,件件都不全阙,所以叫做”阙不全”。

    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邊,眼上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

    ”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勾得緊了。

    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

    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

    此女系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隻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财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诰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争氣不過。

    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緻,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

    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别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悟到十來句。

    等到将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于藍,也用先生不着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隻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遊宦四方,将他帶到任所。

    及至任滿還鄉。

    阙裡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

    等到三年服阕,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

    直到這個時節,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隻道财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于鳅頭鼠腦,那”阙不全”的名号,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

    裡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隻得憑他迎娶過門。

    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

    裡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裡用得着軟款溫柔,連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

    隻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擡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帶寬衣。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床。

    雖然是将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采。

    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

    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隻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

    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

    那裡曉得裡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裡透出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

    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

    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

    隻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着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隻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着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

    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着臭鲞,弄得個進退無門。

    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着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腌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隻因怕羞不敢擡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

    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

    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

    裡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裡描他的睡容。

    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裡侯在夢中驚醒,隻說他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他膩而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