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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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糧進京,途中被劫,緻累本縣捐俸賠償,緝訪多時,人贓未獲。

    忽今天網不疏,大盜“窮不怕”挾帶原贓,潛入本境,幸某鄉紳訪确密首,本縣緝獲審明。

    大盜”窮不怕”已定罪監候,俟申詳處決。

    但本縣所失錢糧甚多,今止獲元寶一錠;強盜黨羽甚衆,今止獲”窮不怕”一人。

    盜首既至,黨羽心随。

    除一面差捕緝拿外,仍着地方鄉保,挨戶嚴查,但有面生可疑之人,來曆不明之物,即行密報,以便拘提;如有容隐縱等情,事發一體連坐。

    各保身家,毋贻後悔。

    特示。

    告示挂了一月,不見有人出首賊黨,緝獲餘贓。

    忽然一日,“窮不怕”正在監中吃牢飯,外面有個差人,捏了一張朱票進來,要提他出去。

     “窮不怕”見了朱票,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隻說要提他處決,眼淚汪汪,跟了差人出去。

    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擡起頭來,隻見上面坐了三個官府,都是認不得的。

    兩邊廳柱上鎖了兩個犯人。

    仔細一看,誰想左邊一個就是本縣的知縣,前日他夾棍、定他死罪的人;右邊一個就是本處的鄉紳,前日替他作對、首他到官的人。

    連那無辜的受累的婦人,也提來跪在下面;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跪在婦人旁邊,頭不梳,臉不洗,面上有許多血印,卻像打傷的一般。

     “窮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婦人的女兒,但不知提在一處做甚麼,上面坐的三位是甚麼官府,難道三官大帝忽顯神通,知道我這樁事情系冤枉,青天白日現出真形,來替人伸冤雪枉不成?隻見跪了一會,右邊一個官府把知縣、鄉紳與下面一幹人犯的名子唱了一遍,連人連卷交付與左邊兩個。

    左邊兩個收了文卷,就分付跟随的人押解起身。

    自己也上了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帶往那裡去。

     及至走了三日,“窮不怕”細問解人,方才說出原故:原來是聖上知道高陽縣裡有這樁大冤大枉的事,特差兩個校尉來捉知縣、鄉紳,并提一幹人犯,帶到京中,要親自發落的。

    那唱名點解官府,是本處按院,聖旨着他協拿的。

     “窮不怕”知道原由,卻像死了幾七從新活轉來的一般,那裡喜歡得了!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宮,何從知道外面的事?就是有人傳說進去,也隻該發與本處撫按從新審鞫,超豁我的死罪罷了。

    為甚麼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審起事來?一路猜疑到京,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啟奏皇上說:“高陽一起人犯提解到了。

    ”皇上果然坐殿,親自研審。

    先把知縣叫上去,問他:“這個乞兒怎見得是強盜?這個元寶怎見得是真贓?為甚麼不審的确,就把無辜之人定了死罪?”知縣說:“本犯手裡現有劫去的元寶可憑,元寶上面現有解戶、銀匠的姓名可據。

    況且審鞫之時,本犯親口供招,說打劫糧銀是實,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無辜?”皇上又叫鄉宦上去,問他:“為甚麼一毫身價不付, 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響沒有,要陷害無罪良民? 這個乞兒與你有甚麼冤仇,定要置他于死地?”鄉宦道:“明中赤契,買人為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贓實犯,首他到官,怎敢羅織無辜?犯臣為他打劫錢糧,害民誤國,從朝廷百姓起見,故此從公出首,其實與他沒有私仇。

    ”皇上又叫婦人上去,問他:“這個乞兒為甚麼原故,就肯助你一個元寶,莫非與他有甚麼私情,故此這等相厚麼?”婦人道:“犯婦隻因女兒被占,終日跪在鄉宦門前磕頭,他出來叫化,日日撞着,動了恻隐之心。

    起先還隻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養命,恐怕餓死了,辜負救他之人;後來見滿城财主分文不肯幫助,他看不過,方才做了暢漢,一分不留。

    犯婦守寡多年,并無失節之事。

    就要失節,為甚麼不相處一個好人,卻與叫化子通起奸來?”皇上審完了衆人,方才叫到“窮不怕”。

    “窮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擡頭。

     皇上問他道:“‘窮不怕’,你這個元寶與那個戒指,委實是打劫來的,還是别人與你的?照直說來,不可回護。

    ”“窮不怕”道:“萬歲爺在上,‘窮不怕’雖是個乞兒,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氣節的人,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那元寶,其實是太原城裡一個嫖客,見乞兒做人疏财仗義,幾乎餓死,贈與乞兒做本錢的,那個戒指,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曾受過乞兒的恩惠,見嫖客贈了這注銀子,恐怕乞兒留不住,又要送與别人,故此把乞兒帶在手上,戒浪用的。

    有根有據,并非來曆不明,求萬歲爺超豁。

    ”皇上道:“這等說來,你雖不曾打劫,或者是那個嫖客打劫來的也不可知。

    知縣夾你的時節,你為甚麼砂招出他來?招出他來,就脫了你的死罪了。

    ”“窮不怕”道:“那個嫖客生得方面大耳,着實有些福相,決非盜賊之徒,怎好冤民作賊?就作他是打劫來的,他好意把錢财贈我,我不将恩報也罷了,怎好扳出他來,教他替我問罪?所以甯可自己死,決不扳扯别人。

    ”皇上道:“這等說,你果然是個好漢,怪不得道路之人個個稱贊你。

    這等那個嫖客你如今若遇着了他,可還認得麼?”“窮不怕”道:“他是乞兒一個大恩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夢之中,卻像立在面前的一般,恨不得買塊沉香,刻他一個相貌,終日燒香禮拜的人,怎麼會忘記。

    ” 皇上道:“你方才說他生得方面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與寡人面貌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擡起頭來相一相看。

    ”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擡起頭來,把皇上的面貌仔細一相,不覺大驚小怪,伸頭縮頸,心上有話,不敢說出口來。

    皇上道:“看你這個光景,莫非寡人的面貌,與他有些相似麼?”“窮不怕”把舌頭拳在口裡,試了幾試,方才答應道:“是,他的面孔果然與龍顔相似。

    ”皇上笑一笑道:“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勢宦處死在獄中,不得到這邊來了。

    老實對你說,那贈你元寶的嫖客,就是寡人。

    寡人隻為要訪民間利弊,所以私行出宮。

    偶然遊到太原,在妓女劉氏家中住了幾日,隻不好說出姓名。

    連妓女劉氏也隻說我是遠方客人,不知就是當今正德皇帝。

    那日無心之中,不曾檢點,贈你那個元寶,後來思想起來,着實替你害怕,豈有叫化之人帶了元寶,不弄出事來之理?及至後來遊至高陽,看見張張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來。

    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細細訪在肚裡,然後進京。

     進京之後,就差人來救你。

    你如今冤也伸了,禍也脫了,‘窮不怕’的好處,天下都知道了,勸你以後這樣險事少要去做,留條性命,吃幾年飽飯罷。

    ”說了這幾句,就把知縣、鄉宦一齊叫上去發落。

    對知縣道:“虧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一些吏弊也不谙。

    他若果然是個強盜,本處打劫的銀子還該運到别處去,怎麼肯把别處打劫的贓物反帶到本處來?你說元寶上面有名字可據,這等你劫去之後,從新解的的元寶,難道是沒有名字的麼?寡人發到各處去用,難道也是打劫來的不成? 就說事有可疑,也該明察暗訪,待千真萬确之後,才動刑具,才定死罪,也不為遲。

    為甚麼不管好歹,就動夾棍?不問虛實,就正典刑?問人他一個死罪也罷了,還把夾棍套在腳上,叫他扳害良民。

    還虧他果然仗義,不肯招出送元寶的人來;若還招出姓名,說了窩處,連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

    即此一事糊塗,不知你往日做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說完,發與錦衣衛,重打四十棍,削職為民,以為不公不明之戒。

     又對鄉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過官府,管過百姓,為甚麼占人子女,又要冤害良民?居鄉如此,平日做官可知。

     你的罪重似縣官,沒有多話分付你。

    ”發與刑部,立刻枭斬,為行勢虐民之戒。

     這些人犯個個都發落去了,隻有婦人的女兒跪在金銮殿下,不曾叫得着。

    皇上擡頭看見,就叫宣那女子上來。

    這個女兒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婦磨滅壞了,所以蓬頭垢面,不似人形;如今離了妒婦,十幾日不吃皮鞭,面上血痕消了,就有些紅裡透白起來,走到皇上面前,盡有一種嫣然之緻。

     皇上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就對“窮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沒有妻子,看這女子盡有福相,你當初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還教他嫁那一個?就是寡人做媒,成就你這樁好事。

    ”說了這一句,就教他夫婦兩個在金銮殿上拜堂。

     拜完之後,又對“窮不怕”道:“你這樣好人,莫說乞丐之中沒有第二個,就是衣冠裡面也尋不出來。

    寡人眼見這些好處,豈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分付吏部,教他補你一個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強如在乞丐裡面仗義疏财。

    ” “窮不怕”叩頭道:“萬歲在上,别的賞賜臣民隻管謝恩,惟有這樁事不敢奉诏。

    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麼好賜與乞丐之人? 臣叫化十年,足迹遍于天下,誰人不知‘窮不怕’是個有名的乞兒!一旦頂冠束帶,立于缙紳之間,使人見了,視冠裳為穢器,等俸一祿于殘羹,不說叫化之中賢愚不等,隻說朝廷之上貴賤不分。

    萬一賢人君子都挂冠逃遁起來,萬歲的天下與誰人共理?難道叫臣領些叫化子來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這一樁事斷斷不敢奉诏。

    ”皇上見他說得理正,雖然不好相強,心上畢竟丢他不下,躊躇了一會,又對他道:“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處,我如今别有個賞賜到你。

    那妓女劉氏已随寡人入宮,現拜貴妃之職。

    你當初曾與他結為姊妹,我就把你賜姓為劉,使異姓聯為同族,封你做個皇親國戚何如?”“窮不怕”想了一會,方才答應道:“皇親國戚雖然榮貴,還有官無職,與臨民治國的不同。

    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親’,就下賤些也無礙,這等說臣就要奉诏了。

    ”當日謝了皇恩,回到寓處與周氏成親。

     滿朝文武見他封了一皇親,那一個不來慶賀?後來皇上的寵眷日隆,賞甚厚,又賜他一個宅子,住在皇城裡面,榮華富貴,享用不了。

     起先窮不怕,後富貴太過,倒有些怕起來。

    隻恐命輕福薄,承載不起,要生出意外之災,惹出非常之禍,所以見人一味謙虛,不敢放肆。

    朝中文武百官,稱他為“老先生”,他稱别人,不論尊卑,一概“老爺”到底,自己稱為“小人”。

    自做皇親之後,還時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訪民間利弊。

    凡有興利除害之事,就入宮去說,勸皇上做。

    後來生了三子,都為顯官。

    自己活到八十八歲,才終天年。

     這是從來叫化之中第一個異人,第一件奇事。

    看官們看了,都要借他來警策一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回護,說乞丐之人我不屑學他,反去做乞丐不為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