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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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看來已成了密友。

    對此我也很歡喜,我沒有嫉妒的理由,我深信,象莫特和蓋特露德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會意氣相投的,可是不可能互相滿足并且相愛;就是在我看見他和她一起唱歌,兩人的聲音美妙地混合在一起時,我也并不懷疑自己的看法。

    他們兩人都長得好看,身材高大、風度翩翩;他黝黑而嚴肅,她白淨而開朗。

    最近我不時發現她那天生的開朗性格變得有點悶悶不樂,有時甚至顯得又疲倦又陰郁。

    她常常嚴肅地審視着我,帶着一種好奇的神色,象一個受壓抑而心情恐懼的人和我交流着目光。

    當我朝她點點頭,報以愉快的一瞥時,她才慢慢舒展開緊張的面容,勉強地笑了笑,這使我心頭隐隐作痛。

     不過我很少作這樣的觀察,蓋特露德在其他時候還同從前一樣開朗并光彩照人,因而我把自己的觀察看作是主觀想象或者是一時的不舒服。

    不過有一次可真把我吓壞了。

    當時一位客人正在演奏貝多芬的作品,她退到後面。

    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認為别人不會注意她。

    片刻之前,她在明亮的燈光下招待客人時看上去還是很愉快、開朗的模樣。

    而現在呢,她退到後面,并且顯然對音樂無動于衷,她側着頭,臉上的表情顯得疲倦、恐懼和羞澀,簡直就象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

    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分鐘,我瞧着她,感到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她忍受着痛苦,煩躁不安地坐着,那模樣已經夠壞的了,但是她在我面前卻還裝出高興的樣子。

    對我也隐瞞着一切,這使我大為恐慌。

    演奏一結束,我就朝她走去,在她身邊坐下,設法找些不相千的閑話同她談。

    我說今年的冬天很不平靜,連我也覺得有點不舒服,說的時候還盡量用了輕松愉快的口吻。

    最後我還談起今年早春時節,我們曾在一起演奏、歌唱和讨論我的歌劇的初稿。

     這時她才說:“嗅,那可真是美好的時光。

    ”随後便又不響了,可這句話倒是一個自白,而且用了一種不自覺的誠懇語氣,使我心裡湧起希望和對她的感謝之情。

     我極願意向她叙述夏天的情形。

    她的個性有了變化,就是在我的面前也不時顯出拘謹和不定心的畏怯,而我卻把這些看成為對我有利的标志。

    我看到她因自己少女的自尊受到傷害而努力自衛時,心裡十分感動。

    可我什麼也不敢說,她的不穩定的情緒使我痛苦,而我又認為自己必須保持沉默的諾言。

    我從來不懂得如何和女人周旋。

    我犯了同海因利希?莫特相反的錯誤:我象對待朋友一般對待女人。

     我不能夠長期容忍自己遭受欺騙;我對蓋特露德性格的改變隻了解一半便暫告中斷,我要減少拜訪她的次數,盡量避免作親密的談話。

    我願意保護她,要讓她不再有羞怯和畏懼的心理,因為她仍然顯露出痛苦和心神不甯的樣子。

    她已經發現了這一點,如我所知,她對我的退縮也并沒有不高興。

    我希望,随着冬天的消逝,一個甯靜、美麗的時期會在活潑的交往中重新降臨到我們身上,為此,我願意苦苦等待。

    但是這位美麗的小姐經常讓我痛苦,不禁使我漸漸的不安起來,嗅到了一點不妙的味道。

     二月來到了,在這盼望已久的早春時節我仍處于緊張狀态。

    現在莫特也很少來我這裡,嚴冬時他忙于演唱歌劇,目前他正受到兩家大劇院的重禮聘請,尚未作出抉擇,因為他也沒有遇到過這種新的情況。

    看來他還沒有新情婦,至少和綠蒂鬧翻後,我沒有在他家見到任何别的女人。

     不久前我們慶祝了他的生日,後來就沒有再看見他。

     一種需要驅使我去找他,由于我和蓋特露德之間關系的改變,由于過度勞累,也由于漫長冬日的困乏,我單純為了閑聊而尋找他。

    他請我坐下,端給我一杯櫻桃酒,便開始談起劇院來,他顯得很疲乏。

    心不在焉,卻又非常溫和。

    我一邊聽,一邊朝房間的四周打量着,正要問他近來可曾去依姆多家時,無意中卻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是蓋特露德的筆迹。

    我還來不及多作考慮,便有一種恐懼和憤懑向我襲來。

    這僅是一封客客氣氣的邀請信,但我卻不這麼想,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收到這樣一封信啊。

     我盡量保持鎮靜,不一會兒就告辭了。

    我知道事情業已違反自己的願望。

    這僅是一份請柬,一件小事,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可是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在這一瞬間裡,我看透了~切,明白了一切,知道最近一段時期所發生的事。

    我決心考驗自己,并且冷靜地等待,但是所有這些想法不過是借口和逃避,其實我已被利箭刺傷,傷口在汩汩地流着血。

    當我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小屋裡,可怕的真相便象冰冷的麻醉劑似地慢慢流過全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到了摧殘,我的信念和希望都已破滅。

     好多天我既不流淚也不痛苦。

    我想也不想就作出決定,不再繼續活下去。

    确切地說,我剛放棄求生的意念,活下去的願望便蕩然無存了。

    我考慮着死亡就象在從事一件事業,是一件不可抗拒非做不可的事,不必去考慮它做起來是愉快還是痛苦。

     事先我想有些事情還必須料理一番,首先要去拜訪蓋特露德一次——可以說是出于正常禮節——我的感情需要取得不可缺少的證明。

    我還想把她從莫特身邊拉過來;雖然他看來比蓋特露德的過失少些,我卻不想去看他。

    我到蓋特露德家,沒有遇見她,第二天又去了,同她和依姆多先生閑談了幾分鐘,直到他讓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還以為我要和她一起練琴。

     現在她一個人面對着我,我再度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略略有了改變,但她的美貌和從前相比毫無遜色。

     “請原諒我,蓋特露德,”我堅決地說道,“我不得不又來打擾您。

    夏天時我曾給您寫過一封信——我現在可以得到答複嗎?我要出門旅行,可能離開很長時間,不過我會等待的,直到您自己……” 她頓時臉色蒼白,驚訝地望着我,我為她解圍地繼續說道:“您是想說‘不’吧,是不是?我也已料到了。

    我隻是想證實一下而已。

    ” 她悲哀地點點頭。

     “那麼是海因利希吧?” 她又點點頭,突然又顯得很害怕,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請原諒我!請您别對他幹出什麼事來!” “我沒有想到對他幹什麼事,請您放心,”我說着,不禁微微一笑,因為想起了瑪利昂和綠蒂,她們也很怕他,而他還打她們。

    也許他還會打蓋特露德,那就會徹底毀了她那開朗高雅和充滿自信的整個兒氣質。

     “蓋特露德,”我又一次開口說道,“您還是再考慮考慮吧!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莫特不會使您幸福的。

    再見了,蓋特露德。

    ” 我始終保持着冷靜清醒的頭腦。

    直到現在蓋特露德用那樣一種聲調和我說話,和我曾從綠蒂處聽到的一樣。

    當時她用完全病态的目光凝視着我,并哀求道:“請您别這樣就走,您不該這麼對待我!”這句話說得我心都碎了,我努力鎮定自己。

     我向她伸出手去,并且表白說:“我不願意使您痛苦。

    我也不願意傷害海因利希。

    但是您等着看吧,您能容忍他對您動武嗎!他會毀了一切他所愛的人。

    ” 她搖搖頭,松開了我的手。

     “再見吧!”她輕輕地說。

    “我是無辜的。

    您從好的方面想着我吧,還有海因利希!” 事情就此結束了。

    我回到家裡,象安排商業事務似的繼續安排我的工作。

    痛苦梗塞了我的咽喉,簡直無法擺脫這種痛苦的思緒。

    不管我還剩餘多少時日、鐘點,不管我在這些時間裡生活得好還是壞,對我全然無所謂。

    我整理了我那一大堆樂譜,包括那出已完成了一半的歌劇,然後寫了一封信給台塞爾,請他無論如何要保存這部作品。

    完了後我就努力思考該如何去死。

    我愛我的父母,卻實在想不出什麼好的死法可以使他們兔受驚吓。

    最後我決定抛卻一切顧慮用手槍自殺。

    所有其他問題在我看來都是虛無飄規模糊不清的。

    隻有一個念頭是堅定不移的,那就是我不再繼續活下去。

    我已經預感到在我冰冷的決心後面,是我對生活的恐懼,它在用空洞的眼睛可怖地注視着我,比較之下,那昏暗的、幾乎是冷漠的死亡也遠遠沒有如此醜惡和恐怖。

     第二天中午過後,我已把一切都考慮妥當。

    我還要到城裡去一次,有幾本書必須還給圖書館。

    我心裡很平靜,知道自己活不過今晚,我處在一個道難者的半麻木狀态之中,雖然想象到可怖的痛苦,卻沒有感到痛苦。

    我隻是希望在真實的痛苦來臨之前,盡可能毫無知覺地結束生命。

    這就是我的指望。

    我甯願忍受真實的痛苦,也勝似受痛苦的威脅,我但願自己再度恢複清醒,就可以一口飲下那一港杯緻我于死地的毒酒。

    于是我急急忙忙趕路,趕緊辦完事情便可回到家中。

    為了不經過蓋特露德家,我不得不繞了一段彎路。

    我想象得出自己看見她的住宅會産生無法忍受的痛苦,面臨垮台不如早早逃避。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喘過一口氣,打開大門,不停頓地走上樓梯,這時心裡才略覺安定。

    倘若現在還有痛苦追随在我身後,還有魔爪想攫取我,還有極端的痛苦絞痛我的心,那麼我隻須在我本人和解脫之間跨出一步、花上幾秒鐘便可以了。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正從樓上下來,和我打了個照面。

    我閃開身子,急匆匆走過他身邊,我害怕自己不得不停下步來。

    但是他脫下帽子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搖搖晃晃地注視着他。

    我的名宇、我的停留,使一種恐怖感一下子充滿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渾身軟癱,覺得非倒下不可,似乎再也走不完那幾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