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文集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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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孔子既沒,弟子錄其遺言以為論語,而獨取有子、曾子之言次于卷首,何哉?夫子所以教人者,無非以立天下之人倫,而孝弟,人倫之本也;慎終追遠,孝弟之實也。

    甚哉,有子、曾子之言似夫子也。

    是故有人倫,然後有風俗,有風俗,然後有政事,有政事,然後有國家。

    先王之于民,其生也,為之九族之紀,大宗小宗之屬以聯之;其死也,為之疏衰之服,哭泣殡葬虞附之節以送之;其遠也,為之廟室之制,禘嘗之禮,鼎俎笾豆之物以薦之;其施之朝廷,用之鄉黨,講之庠序,無非此之為務也。

    故民德厚而禮俗成,上下安而暴慝不作。

    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賦斂之而已爾,役使之而已爾,凡所以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聽民之所自為,于是乎教化之權常不在上而在下。

    兩漢以來,儒者之效亦可得而攷矣。

    自二戴之傳,二鄭之注,專門之學以禮為宗,曆三國、兩晉、南北、五季幹戈分裂之際而未嘗絕也。

    至宋程、朱諸子卓然有見于遺經,而金元之代,有志者多求其說于南方以授學者。

    及乎有明之初,風俗淳厚,而愛親敬長之道達諸天下。

    其能以宗法訓其家人,而立廟以祀,或累世同居,稱之為義門者,亦往往而有。

    十室之忠信,比肩而接踵,夫其處乎雜亂偏方閏位之日,而守之不變,孰勸帥之而然哉?國亂于上而教明于下。

    易曰:「改邑不改井。

    」言經常之道,賴君子而存也。

    嗚呼!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為教,賢者之所以為俗,殆澌滅而無馀矣!列在搢紳而家無主祏,非寒食野祭則不複薦其先人;期功之慘,遂不制服,而父母之喪,多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僕;女嫁,死而無出,則責償其所遣之财;昏媾異類而脇持其鄉裡,利之所在,則不愛其親而愛他人,于是機詐之變日深,而廉恥道盡。

    其不至于率獸食人而人相食者幾希矣!昔春秋之時,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而秉禮之邦,守道之士不絕于書,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

    此五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而乾坤或幾乎息之秋也。

    又何言政事哉!吾友華陰王君弘撰,鄰華先生之季子,而為徵華先生後者也。

    遊婺州,二年而歸,乃作祠堂以奉其始祖,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

    其鄉之老者喟然言曰:不見此禮久矣,為之兆也,其足以行乎?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夫躬行孝弟之道,以感發天下之人心,使之惕然有省,而觀今世之事若無以自容,然後積污之俗可得而新,先王之教可得而興也。

    王君勉之矣。

     ○書孔廟兩庑位次考後 予居蘇之崑山。

    崇祯初,先師廟東西兩庑壞。

    予時為博士弟子,一日過之,見神位在瓦礫中,與同學二三生拾取,命工修完,奉之東齋,告于邑之長官。

    越二年,始複其故。

    因考史記、家語及今代阙裡之書,多有不同,以大明會典為定。

    而友人歸生莊作兩庑位次考一通,受而藏之幾五十年。

    來關中,得郃陽甯生浤丁祭考義,亦崇祯中作,大略相同。

    然兩庑位東西相對,以次列及門弟子畢,而後及左氏、公羊、穀梁三子暨漢以下諸儒,此舊制也。

    嘉靖九年,采諸臣之議,有黜者,有改祀者,于是東庑之弟子三十三,而西庑二十九。

    左丘明跻秦非之上,伏勝跻顔哙之上,孔安國跻穀梁赤之上,而自此以下,時代先後大率倒誤。

    當日東西之位仍如舊次,雖有阙者而不複更移,蓋亦知二鄭、賈、服諸儒傳經之功不可沒,而有待于異日之重議,此秉禮者之微意也。

    予恐後之人不知,而欲循時代以正東西之次,又悲夫亡友之遺墨猶存,而不獲共論此也,乃書其末,以俟後人。

    歸生名莊,更名祚明,工草隸,為東吳高士。

     ○書廣韻後 餘既表廣韻而重刻之,以見自宋以前所傳之韻如此,然惜其書之不完也。

    路史曰:「周有井伯,廣韻曰:子牙後。

    」今井下無此文。

    又曰:「廣韻雲:漢有■〈崩阝〉城後。

    」今■〈崩阝〉字灰等二韻兩收而亦無此文。

    又引■〈崩阝〉下雲:「鄉名,在右扶風。

    」而今灰韻注但「鄉名」二字。

    困學記聞曰:「廣韻以贲為姓,古有勇士贲育。

    」今贲下但「亦姓」二字。

    又曰:「廣韻雲:後蜀錄有法部尚書屯度。

    」又曰:「廣韻引何氏姓苑有:『況姓,廬江人。

    』」今屯下況下但「又姓」二字。

    禮部韻略引廣韻佊字注雲:「論語:子西佊哉。

    」轲字注雲:「孟子居貧轗轲,故名轲,字子居。

    」今并無此文。

    又注鼮字雲:「漢光武得此鼠,窦攸識之。

    廣韻以為終軍,誤。

    」今亦無終軍之文也。

    太原傅山曰:「宋姚寬戰國策後序引廣韻七事:晉有大夫芬質,芊幹者著書顯名,安陵醜,雍門中大夫藍諸,晉有亥唐,趙有大夫戶聿賈,齊威王時有左執法公旗蕃。

    」蓋注中凡言又姓者,必以其人實之,而今書皆無其文。

    又史炤通鑑釋文所引廣韻,其不載于今書者亦多也。

    十幹皆引爾雅歲陽,而戊下不引著雍。

    又考之玉海,言廣韻凡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言,注一十九萬一千六百九十二字。

    今僅二萬五千九百二言,注一十五萬三千四百二十一字。

    則注之删去者,三萬八千二百七十一,而正文亦少二百九十二言矣。

    又文獻通考曰有陸法言、長孫讷言、孫愐三序,今止愐序。

    又言首載景德、祥符敕牒,今亦無之,則亦後人删去之矣。

    其幸而存者,天之未喪斯文也。

    嗚呼,惜哉! ○讀宋史陳遘 吾讀宋史忠義傳至于陳遘,史臣以其嬰城死節,而經制錢一事為之減損其辭,但雲天下至今有經總制錢名,而不言其害民之罪。

    又分其咎于翁彥國,愚以為不然。

    鶴林玉露曰:「宣和中,大盜方臘擾浙東,王師讨之。

    命陳亨伯【宋人諱高宗嫌名,稱其字曰亨伯。

    】以發運使經制東南七路财賦,因建議如賣酒、鬻糟、商稅、牙稅,與頭子錢、樓店錢皆少增其數,别曆收繫,謂之經制錢。

    其後盧宗原頗附益之,至翁彥國為總制使,倣其法,又收赢焉,謂之總制錢。

    靖康初,诏罷之。

    軍興,議者請再施行,色目寝廣,視宣和有加焉。

    以迄于今,為州縣大患。

    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聞之,哭于家廟。

    謂剝民斂怨,禍必及子孫。

    其後葉正則作外稿,謂必盡去經總錢,而天下乃可為,治平乃可望也。

    」然則宋之所以亡,自經總制錢,而此錢之興,始于亨伯。

    雖其固守中山,一家十七人為叛将所害,而不足以償其剝民之罪也。

    孔子述古書之文,凡纣之臣附上而雠斂者,雖飛廉之死,不得與于三仁之列。

    若亨伯之為此也,其初特一時權宜之計,而遺禍及于無窮。

    是上得罪于藝祖、太宗,下得罪于生民,而斷脰決腹,一暝于中山,不過匹夫匹婦之為諒而已,焉得齒于忠義哉!知此,然後天下之為人臣者,不敢懷利以事其君,而但以一死自託于忠臣之列矣。

     ○汝州知州錢君行狀 崇祯十四年二月辛亥,賊陷汝州,知州錢君死之。

    君諱祚徵,字君遠,其先吳越王裔,居池之青陽。

    國初遷于萊,為掖縣人。

    君七歲出嗣其從叔父一夔為之子,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

    大母之黨有煩言,君言于大母,施予諸姻屬甚周,以是大母安之。

    中天啟元年舉人。

    大母終,哀毀如父喪。

    署恩縣教谕,三年,除汝州知州。

    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