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山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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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厲志。

    于以見二人之為臾謀者,不過借以見長,而其不自取者,非僅敝屣視之也,蓋直安于義,命矣!客言'貧賤中有奇士',洵然哉!洵然哉!" 雨蒼氏曰:"是餘十五年前舊稿也。

    自遭寇亂,箧藏楮墨,業皆蕩為冷風,飄為濛雨,此如死灰複然矣。

    原稿尚有浙友洪君子安骈體序文,及同人題評,茲皆佚去,良可惜焉。

    至傳所由成,已得毛丈序悉,特不意區區篇牍。

    而若存若亡,忽離忽合,茲竟得登梨棗,異于覆醬燒薪。

    是雖緣有前定,或亦由金銀氣旺,藉緻筆墨靈長耶?馬齒日增,豹霧未散,附志數言,彌深慨想雲。

    " 雪兒 維揚諸生童韫華,家貧。

    授徒,歲得館谷十餘金,炊常斷。

    妻蘇氏,以針黹佐升合。

    年五十無子,僅生一女,性極敏慧,體緻娴逸。

    生時,天适大雪,因名雪兒,父母愛之如珍。

    雪兒春夏依母習刺繡,秋冬從父讀書,七歲背誦《毛詩》若流,常于燈下為人寫佛經百頁,字迹秀潤,紙白如粉,墨光燦然,終篇無一點錯。

    父以韻語教之,辄解。

    嘗賦《春草》雲: 萌芽初出帶朝煙,恩受東皇轉自憐。

     記得枯根風雪裡,不圖新綠有今年。

     父見之,曰:"此女必備曆艱苦而得晚成者。

    " 道光初,江南饑,鬥米千錢,童衣食常不給。

    無何,夫婦相繼卒,雪兒号恸不食。

    鄰裡憐其孝,鹹願措金,為之成殓,雪兒許鬻身以償。

    時适開封王伯凱孝廉,客其地,見而憫之,贈以二十金。

    既殓,願從為奴。

    孝廉鑒其誠,遂攜以歸。

    雪兒侍孝廉夫婦,承順顔色,閱數年如一日,王夫婦愛如己出,勿以侍婢待也。

     王有妹婿姜南甫,設帳鄰邑,值中秋旋裡,晨訪孝廉。

    入書室,檢得孝廉近作《古樂府》數十篇,反複默誦。

    忽見窗外樹枝搖動,有人攀折庭桂于上,半吊窗中,瞥見臂瑩如玉,因于窗隙窺之。

    見一十五六女郎,衣白羅點梅大袖衫,月藍湖绉鬥紋百疊裙,豐姿綽約,眉目如畫。

    因思舅家無閨秀,此女為誰?久之,曰:"是矣!聞伯凱曩客維揚得一婢,才色雙絕,必此是也。

    "南甫歸述所見于夫人。

    夫人曰:"穴隙相窺,此豈端士之所為哉?"南甫唯唯謝過。

    夫人微笑曰:"雖然,此女可人,我見猶憐,無怪君之不釋也。

    若得渠侍左右,亦大佳事。

    君欲之乎?"南甫欣然離座曰:"不敢請耳。

    固所願也,奈無投符之術何?"夫人曰:"兄嘗謂'此兒慧由天悟,受書過目能誦,作詩雖淺近,而能自在流出。

    及門諸子,竟無其匹。

    我已收為女弟子。

    他日,當于一聯佳句中覓配,不羨王謝門牆,徐公雙壁也。

    '兄言既如是,今當以詩為介。

    倘憐柳下之吟,在兄當不惜一侍婢耳。

    "乃代南甫作詩贻兄,雲: 窗前草滿綠無垠,案有圖書點綴新。

     修到蛾眉稱弟子,不妨風味是清貧。

     名花雖豔不輕紅,宛轉吹噓仗化工。

     釀出人間好顔色,才知珍惜有春風。

     嫩枝猶在曉煙中,莫任飄零作斷蓬。

     恰喜海棠梅未聘,何當稱向好簾栊。

     名場猶待十年争,紅袖添香願未成。

     詩婢鄭家如可贈,也持尊酒拜門生。

     王得詩,即以雪兒贈。

    後生二子,皆英俊,弱冠遊庠。

    或謂一已登賢書雲。

    此餘昔聞之孫紫軒少常者,近閱淮山棣華園主人《閨秀詩評》,亦輯其詩。

    惟《春草》一首,集中另載為香山童氏女作,殆一而二者也。

     雨蒼氏曰:"欲于一聯詩中覓配,命題本佳,又難得彼姝工吟,且肯為婿捉刀,是固勝緣雅事也。

    妒姜者,方謂何物?南甫得坐享豔福如此,而不知此即天所以報雪兒耳。

    倘正室有燕支虎在,雖得婿憐,庸有濟乎?" 溫林氏 溫司敬,粵之龍門縣人,娶同裡林貴女。

    結缡才數月,适貴有疾,妻請歸探,司敬送行。

    至中途,弟司禮疾趨至,言母忽眩暈,命兄送嫂歸後,無少留。

    司敬曰:"母患,我當歸,弟可代送一程。

    "司禮送五裡許,林氏曰:"妾家不數裡矣,無勞叔相從也。

    "司禮遂歸。

    數日後,林忽遣人來,言當日訂歸未至,故特相迎。

    途見女屍,衣履識為林女,而無首可辨。

    溫聞,亦駭,惟言婦已送歸。

    其人返報林,林即以婿殺女事控縣,邑令某拘溫堂訊,則以林氏見殺于途,除司禮無可求,乃加嚴刑。

    司禮不勝其楚,遂以"逼嫂非禮,不從,故殺"自誣服。

    其首殆為虎狼所食,無從查覓。

    邑令據所供,其獄遂定,将詳憲矣。

    幕友某,素以精細稱,閱卷大疑,親至鄉訪之。

    聞有無賴麻子成者,于林氏被殺日,即不知所蹤,歸告令曰:"此案必獲麻子成,始能根究。

    人命重情,萬勿草草定拟,無論兇身漏網,死者含冤。

    倘于别案究出,恐君亦難保此位也。

    "令是其言,即差幹役四出,密拿麻子成到案,一訊而服。

    蓋其妻馬氏,素忤成,因欲殺之。

    是日薄暮,途遇林氏獨行,見其身材、年歲與伊妻相若,遂拉林氏歸,而殺其妻,衣以林氏之衣,匿其首,而抛屍于途,即挾林氏以遁。

    審明後,乃置麻于法,釋司禮,而女仍歸溫焉。

    然此平反,實賴幕友之力,惜未詳其姓氏雲。

     雨蒼氏曰:"苟非幕友細心,便成冤獄,乃知人命至重,坐堂皇者,必慎之又慎。

    聞近主刑席者,或泥好生之說,故于命案之來,雖明獲兇身,而亦從輕開脫。

    抑思生者救矣,其如死者乎?鄙意但使法持其平,罪拟于當,如麻子成者,彼自死于法而無我怨也,尚願佐治者三思之。

    " 某公子 巨鹿某公,官總憲,有權勢。

    公子某,好蓄姬妾,幹仆四出覓佳麗,恒晝見而宵劫。

    人畏其勢,不敢訟,訟亦不直,于是人鹹相戒:凡婦女勿倚間,聞公子出,雖中年婦亦必掩扉避。

    嘗有外來蔔者,賃居尼庵,攜一女,年未笄,有殊色。

    一日公子涉蘭若,見女悅之。

    謂尼曰:"蔔者女,可使入府,當予以金。

    不然,毀汝庵,鞭汝死。

    "尼唯唯。

    公子去,尼以告蔔者。

    蔔者曰:"我女豈為人婢妾哉?"尼曰:"汝女得侍公子,即貴矣。

    "蔔者不答。

    尼又曰:"汝身無羽翼,既來此,雖欲不從,其能脫乎?"蔔者厲聲曰:"伊父為官,當知律法,敢強奪民間女子耶?"尼曰:"必不欲,無遺後悔。

    "即使人白公子。

    公子命健仆二十,驟來劫女。

    蔔者出阻,群仆鞭箠交下,風卷雲馳,霎時劫去。

    蔔者蹶然從地起,頓足詈曰:"莫謂而公無力也,必與我為仇,定有以報。

    "遂去。

     明年春,公子初度日,賓客雲集。

    筵宴方張,阍者進報,有髯丈夫,自稱湖海客,探知公子誕辰,特來祝嘏。

    公子即命入。

    客儀容甚偉,皂衣廣袖,青絹蒙首。

    入,步至庭,後随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負一劍。

    最後一垂髫女,姿容絕麗,衣棗花緊袖碧羅衫,淺紅吳绫褲,微露紫绡履,細小若菱角,腰圍繡帶,下垂過膝,手提一筐,内盛绛桃已滿。

    客向上長揖曰:"适從海外來,采得此桃,特為公子上壽。

    "時在二月初旬,桃尚未花,衆皆稱異,分食之,味甚甘美,真異種也。

    而公子見進桃女豔,又不禁神移心蕩,私念江湖女耳,餌以金,諒無不諧。

    否則,俟其去而要于途,亦幾上肉也。

    因問客曰:"此女與汝何稱?"曰:"小女子也。

    "問何名,曰:"女子名,何必上聞貴客。

    "問年幾何?客亦不答。

    顧左右曰:"來有時矣,何不賜飲馔。

    "公子遂命設席于庭。

    客南向坐,二童子東西,女下坐,恣意飲啖,旁若無人。

    食畢,複請曰:"醉飽矣,尚乞一席地,宵宿于此,旦即行也。

    "公于令設卧榻于中門内。

    頃之,賓朋盡散,公子入室。

    将寝矣,忽焉有聲如風,門環響處,扉已洞開,二童瞥然若驚燕,入室,挾公子疾行。

    有二侍女欲随,一童以指按其肩曰:"止!"則皆呆立不動。

    公子至外廳,見燭光下,髯客高坐,目懾公子言曰:"餘本越人,幼學劍于太華山,術既成,即遨遊海内,專理人間不平事。

    今聞汝父子惡稔已極,特來除之。

    "公子震恐,伏地乞命,不敢仰視。

    一童前請曰:"殺耶?抑刳諸?"客曰:"伊父貪虐,不久當伏法。

    渠雖淫,罪猶不至是,去其淫具可矣!"童應聲揮劍,褲破,血濺滿地。

    公子既悶絕,遂不省以後事。

    厥明,日已高,府内外猶寂,鄰裡迹見其異,以聞于官。

    驗時,除救治公子外,而阖府男女百餘人,或立、或坐、或跪、或卧,皆瞠目不語,如木偶然。

    方駭異間,一吏見廳案上有字,大書曰:"公子不法,本當殺卻。

    今姑從寬,去勢留命。

    "另行書"婢仆肢廢,飲木瓜酒可療",乃如所言治之,則皆愈。

    檢點府中,不少一人一物,惟蔔者女不知下落矣。

    公子卧病年餘,姑能步履。

    未幾,總憲坐行赇免,田園皆籍沒,愧憤而死。

    公子至無立錐地,栖僧寺以終雲。

     雨蒼氏曰:"足為豪華子弟逞情漁色者鑒。

    而某公之縱子為非,恰已不言自喻。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苟非親師谕教,加倍謹嚴,鮮有不敗。

    髯翁自是俠客,蔔者見首不見尾,其蹤亦殊矯詭。

    而叙諸人身分處,自能曲肖,故佳。

    " 平原聞詩記 己酉客山左,歲暮南旋,便道訪蔣子廉農部于平原。

    蔣有别墅,去城五六裡,為堂三楹,顔曰"餘野山莊"。

    堂之陽,疊石為山,左有流泉,遊魚可鑒。

    堂後為"鋤經軒",東向面圃,北窗臨溪,溪外花木幽深,尚多隙地。

    雖小小結構,而精雅可愛。

    時餘下榻軒中,初未過溪一步,意山莊景物無足觀也。

    一日出門,日暝返寓,适主人以佳釀來饋。

    試之覺色香味三者皆美,乃勉盡數斟,而玉山頹矣,遂和衣假寐。

    比醒,則更漏寂然,一燈欲滅,小奚蚤入睡鄉。

    時見西窗涼月,皓然入室,遂啟戶步月,環溪而行。

    覺霜寒風峭,清光逼人,及由溪北,複折而東,則草深沒徑,迥異恒蹊。

    又行百餘步,短垣繞焉。

    其旁闆扉虛掩,門内竹樹蕭疏,泉石幽淡,若别有院落在。

    方徘徊間,遙望林密處,隐隐有火光如豆。

    姑即之,則槿籬曲水,茅屋數間。

    既近,複聞吟唔聲出自綠窗,因遂摳衣細步,于窗隙處窺。

    見湘簾棐幾,室無織塵,窗前案上,供白玉瓶一,高尺許,内插梅蕊一枝。

    琴書筆硯,位置妥帖。

    一麗人,年三十許,支頤坐燈下,腕白如藕。

    旁坐一女子,發僅覆額,眉目如畫,謂麗人曰:"日間阿娟遣婢來,索探梅詩,姊和之否?"麗人曰:"誰耐煩為此。

    "女子曰:"阿全詩: 妝拟飛瓊憐缟素,懷如弄玉謝喧嘩。

     侬耽鹿鞠郎沽酒,君愛龍團妾點茶。

     二姊嘗誦之,固佳耶!"麗人曰:"無雅正之音,少醇和之味,安得雲佳?"女子曰:"阿娟《詠秋海棠》,有:'綠珠淚漬傾樓日,碧玉愁添未嫁時。

    '《感事》雲:'钗頭風月鴛鴦夢,鏡裡姻緣斷續絲。

    '其語似非佳谶,姊其然否?"麗人曰:"吟詠本非閨中事。

    脫逢花晨月夕,對景一吟,意惟清麗,如朝煙夕霞,别具一種淡蕩可人之緻,斯亦已耳。

    若霞思雲想,刻意經營,反失閨人體度。

    大率深閨弱質,但取性靈,不求學力,豈如詩人刻苦,磨切三唐,搦管咿唔,終朝面壁,必求至工而後已哉?又見近之閨秀,讀得幾首五七言詩,便謂解吟,又豈有風人标緻?果若是之,易易哉!昨閱芸兒所作,有'翻詩抛午繡,對月廢宵眠。

    賣花深蒼屐,罷釣夕陽船',似此言情寫景,語頗輕倩,庶幾近焉。

    "言未絕,忽聞屋後啟扉聲,恐有人出,餘即取徑歸寝。

    及曉,農部已為餘覓得南歸伴,命與來接。

    匆匆入城,不暇理宵來事。

    及因談次,餘詢主人莊東缭垣外,通誰氏宅。

    主人曰:"莊本有牆,牆外居民,僅二三家,皆務農業。

    子何問為?"餘乃述所見。

    主人訝曰:"豈有是哉?山莊荒僻,從未聞有能詩女子,君所見非鬼即狐,不為所祟,幸矣!"餘聞言,不禁肌為之栗,因迫于行程,未及與主人一探蹤迹,懷疑至今,猶為怅怅。

     雨蒼氏曰:"兒女子小窗瑣語,其情景煞已可會。

    矧是娓娓談詩,是無論非鬼即狐,而我聞如是,正可作是觀耳。

    叙次曆曆入情,蒲留仙不能專美。

    " 【附錄】 毛祥麟,清文學家。

    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同治年間(1862-1874)前後。

    号對山,上海人。

    著有《史乘探珠)、《墨餘錄》等。

     〖注:■⑴,忄+有,音郁,心動也。

    ■⑵,馬+乍,與馲同。

    ■⑶,目+矣,shùn,同眣,音詩,眴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