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嘉風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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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山陰俞蛟清源 撰 青樓珠箔,能勾蕩子之魂,赤仄雲缯,難實妖姬之壑。

    被無窮之遺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縷歌殘,豔名花而早折;玉箫聲咽,傷幽會以難期。

    洞号迷香,入尋何衆?泥惟沾絮,洗脫者誰?仆也,不解溫柔,贻譏風雅。

    遇紫雲于席上,敢發狂言;赓緣水于牆邊,頓忘绮夢。

    墨堆雪嶺,美醜無煩加黑白之評;風飐荷珠,姻緣何必有短長之喻?乃梅州帶水,毗接封圻;而潮郡連疆,地鄰瀛海,徹夜之笙歌疊奏,撥鹍弦而驚起潛鱗;侵晨之紛黛皆香,籠蟬鬓而豔留碧浪。

    采風問俗,紀載宜詳;品翠題紅,篇章争麗。

    逞擲心而賣眼,每氣盡于绮袴圍中;竭獻笑以呈歡,徒魂斷于蓬窗深處。

    迨夫色荒情倦,繼以裘敝金殘。

    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

    是用箴規,爰資搜輯。

     麗景 潮州居羊城東北,山海交錯,物産珍奇,嶺表諸郡,莫與之京。

    以故郭門内外,商族輻辏,人煙稠密,俨然自成都會。

    昔韓文公貶潮州刺史,驅鳄魚之害,開文教之端。

    後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韓江”。

    越今七百餘年,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

    而繡帏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

    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齊昌之西河塘外,雖規模不及,而雨絲風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轍也。

    若非在上者惠養有方,則荒徼之區,安能富庶華美至此極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戶女郎。

    而蜒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

    間嘗考諸紀載:蜒,謂之水欄。

    辨水色,即知有龍。

    又曰“龍戶”。

    秦始皇使屠睢統五軍監祿殺酉瓯王,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

    意者,今之蜒戶,即西瓯之遺民欤?生男專事篷篙,隻在清溪、潮陽五百裡内,往來載運物貨,以受值。

    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

    父母兄弟,仍時相顧問。

    稍長,辄勾眉敷粉,擪管調絲,蓋其相沿之習。

    有不能不為娼者,非如燕趙之區;随處可遊,資生多術,乃不顧廉恥,以身為貨,可同日而語。

    故遇交好者,擇純謹可倚,即托以終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婦也。

    廣東蜒戶,與浙江堕民,曾蒙谕旨,準其為良,與居民一體安居習業。

    土豪地棍,橫加逼辱,依律治罪,載在令典,此真胞與為懷,欲滌斯民舊習之污。

    無如結習莫除,甘于下賤,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勢,昂首巨腹而縮尾。

    首長約身之半,前後五艙。

    首艙,居則設門,并幾席之屬,行則并篷去之,以施篙楫。

    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不能旋馬,而明敞若軒庭,前後分為燕寝,幾榻、衾枕、奁具、熏籠、紅閨雅器,無不精備。

    卷幔初入,竟錦繡奪目,芬芳襲人,不類塵寰,然此猶麗景之常耳。

    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绮,卧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

    榻左右各立高幾,懸名人書畫。

    幾上位置膽瓶、彜鼎。

    閑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風味。

    對榻設局,腳床二,非詩人雅志不延坐。

    韓江抵清溪,往回千餘裡,處處修篁夾岸。

    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

    是何異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識,安得不為之惑?諺雲:“少不入廣?,職此故欤?” 潮嘉風俗樸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頗形惡劣。

    舟中則雲鬓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

    彩袖曳風,唾花凝碧。

    繡鞋步月,瘦玉生香。

    至于環佩聲低,芳蹤漸遠,钗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

    而伧荒之徒,囿于習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鳥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

    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

    韓冬郎詩雲:“六寸圓膚光緻緻”,皆不纏足之明驗。

    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

    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

    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鈎,不盈三寸,亦謂之佳麗乎?如餘所見,潮州之竹姑,興甯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

    餘雖不解個中三昧,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人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琵琶,古樂器也。

    自康昆侖而後,能彈五十四絲者,己久無其人矣。

    然當時太常卿王瑀嘗雲:“琵聲多,琶聲少,亦未可彈大弦,”豈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書度曲,動辄亂撥石槽,以倚和其韻,雖有巧者,時變新聲,究不足興言樂也。

    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

    雁橫碧落,箕踞蓬窗,靜聽鄰船,輕彈低唱。

    亦複不惡。

    友人金柳南贈林香竹姬人大美雲:“香楓一曲欲銷魂,紅燭青尊忽夜分。

    無限幽懷寫不盡,滿江涼月白紛紛。

    ” 鴉片煙出外洋諸國,色黑而潤。

    凡遊粵者,無不領其旨趣。

    餘初不知為何物,後按《本草綱目》雲:“鴉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

    天方國種紅罂粟花,不令水淹頭。

    七八月花謝後,刺青皮取之。

    ”此說甚确。

    餘嘗見人煮煙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蓮者,不過形體略小,其為罂粟所制無疑。

    友人姚春圃嘗為餘道鴉片之美,謂:“其氣芬芳,有味清甜。

    值悶雨沉沉,或愁懷渺渺,矮榻短檠,對卧遞吸,始則精神煥發,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緻倍佳,久之骨節欲酥,雙眸倦豁。

    維時拂枕高卧,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骀蕩,真極樂世界也。

    ”餘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農夫不嘗其味。

    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無不設此以媚客。

    然嗜好過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

    而器具更為精緻,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

    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

    杯盤則花瓷居多,内外寫山水人物極工緻,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

    爐及壺盤各一。

    唯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

    此外尚有瓦铛、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

    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

    尋常舟中,不易得也。

    先将泉水貯铛,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于壺内,沖之。

    蓋定複遍澆其上,然後斟而細呷之。

    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轟飲者得領其風味。

    餘見萬花主人于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雲: 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

     左家嬌女風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

     小鼎繁聲逗響泉,蓬瀛夜靜話聯蟬。

     一杯細啜清于雪,不羨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彜,極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

    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為青龍,奉之如神。

    每歲二月,望前結彩為輿,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龍”。

    女郎之未經梳攏者,皆濃妝豔服,扮劇中故事,随神遊行。

    望之粲然,發錦始濯,如花始發,豔心悅目,莫可名言。

    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備金鏳,擇佳麗者,以次給之,受者名曰“得标”。

    得标多者聲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賈,不惜千金為制衣飾,與之梳攏。

    昔邱海陽鐵香有《觀妓詩》雲: 鳳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報賽忙。

     百戲具張全不顧,争圍台閣看新妝。

     又雲: 一枝花鬥一枝新,公子王孫逐後塵。

     奪得錦标載月返,不知春思屬何人。

     蓋實錄也。

     曲中稱謂,多不可解。

    如餘澹心《秦淮雜志》,所載妓家,仆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

    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

    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

    或曰:潮人“阮”讀如“燕”,“襄”讀如“相”,即劉阮、楚襄之意,是真癡人說夢。

    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為襄耶?‘燕、襄“之稱,必有命意者在,惜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