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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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克萊芙先生在德·馬爾蒂格夫人講述的時候,就一直注視他,此刻認為看出他腦子裡在想什麼,聽他提出的問題,就更證實了這種想法,毫不懷疑這位王子在打算去見他妻子。

    他的猜測沒有錯。

    德·内穆爾先生打定了主意,連夜考慮了實施的辦法,次日一早找了個借口,向國王請假去巴黎了。

     德·内穆爾先生此行的真正意圖,德·克萊芙先生已毫不懷疑了;不過,他也決定弄清妻子的行為,免得自己總受狐疑不定的折磨。

    他很想與德·内穆爾先生同時出發,暗暗跟蹤,親自察看對方此行能獲得多大成功,可又擔心他突然離去會顯得異乎尋常,而德·内穆爾先生接到警報,可能會采取别的措施,于是他決定把此事托付給一個心腹。

    他完全了解這個世家子弟的忠誠和智慧,向他講述了自己的為難處境,介紹了迄今為止德·克萊芙夫人的品德如何,囑咐他緊緊跟蹤德·内穆爾先生,仔細觀察,看看他是不是前往庫洛米埃,是不是乘黑夜潛入花園。

     此人執行這樣一種差使勝任有餘,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那種一絲不苟的态度超出了想像。

    他尾随德·内穆爾先生,到了距庫洛米埃有半法裡的一個村莊,這位王子便停下了。

    跟蹤者不難猜出他是要在村子裡等待天黑,認為自己不宜也在此等待,便走過村子,進入樹林,停到他認為德·内穆爾先生必經之地。

    他的判斷一點沒錯。

    夜幕剛剛降臨,他就聽見腳步聲,雖然周圍一片黑暗,他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正是德·内穆爾先生,隻見他圍着花園轉了轉,仿佛聽聽是否有人,并且選擇最容易潛入的地方。

    綠籬非常高,裡面還有一道栅欄,就是要防止外人闖入,因此很難鑽進去。

    然而,德·内穆爾先生最終還是進去了,他一進入花園,就不難辨清德·克萊芙夫人所在的地方。

    他望見那間屋燈火通明,所有窗戶都敞着,他溜着栅欄接近小樓,那種慌亂和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躲到一扇當作門用的落地富後面,要瞧瞧德·克萊芙夫人在做什麼,隻見她獨自一人,那絕色的容貌能把人的魂兒鈎走,他勉強控制住感情的沖動。

    天氣炎熱,她的頭上胸前毫無遮飾;隻有挽得松松的秀發。

    她坐在一張躺椅上,面前有一張桌子,擺了好幾隻花籃。

    德·内穆爾先生發現,她選擇并裝滿花籃的綢帶,與他在比武場上旗号的顔色相同。

    他還看見她往一根印度手杖上紮花結,而那根手杖很奇特,他曾用過一段時間,後來給了他姐姐,德·克萊芙夫人從他姐姐那裡拿了手杖,又佯裝沒有認出當初是德·内穆爾先生的。

    她臉上洋溢着優雅和溫存的神色,這自然是她内心感情的流露;她做完這件事,便拿起一支燭台,走到一張大桌子前,面對大幅油畫《麥茨之圍》坐下,開始凝視畫面上德·内穆爾先生的形象,看得那樣專注和忘情,惟有出于深情才能有這種神态。

     此刻德·内穆爾先生的感覺,真是難以描摹。

    寂靜的夜晚,在世間最美的地方,看見自己心愛的女子,看見她,而她卻毫無黨察,看見她做的事都與他有關,與她向他掩飾的情愛有關,這是任何别的情人從未領略過,也絕難想像出來的。

     因此,這位王子簡直呆着木雕,一動不動地看着德·克萊芙夫人,也不想想這時刻對他有多麼寶貴。

    等到略微回過神兒來,他才想到自己應當等她到花園來,才有同她說話的機會,認為這樣更保險些,因為貼身侍女會離她更遠。

    然而,看看她一直呆在房間裡,他便決定幹脆進去,但是要行動的時候,心情又多麼慌亂啊!多怕惹她不快啊!多怕看到這張無限溫柔的臉突然變色,變得滿面嚴峻和惱怒了。

     他覺得自己前來,暗中看看德·克萊芙夫人倒還罷了,若想同她相見,那就未免太荒唐了。

    現在,他正視了還沒有細察的種種方面,覺得半夜三更,突然闖進去,看一位從未聽他表白過愛的女子,就實在太唐突了。

    他還想到,他不能期望人家肯聽他講,人家要惱怒也是正常的,他此舉給人家帶來多大風險,可能連帶發生種種意外。

    這樣一想,他就完全洩氣了,幾次打定主意不見面就返回。

    然而,他還總不死心,渴望談一談,而且看到的情景又給了他希望,他就不由得朝前走幾步,可是心慌極了,他紮的一條領巾挂在窗戶上,弄出了響動。

    德·克萊芙夫人扭過頭來,也許她腦海裡充滿他的影像,也許他處于有光亮的地方,能讓她看清楚,總之,她覺得認出是他,就毫不猶豫,也沒有轉向他那邊,急忙起身走進侍女們呆的房間,神色那麼慌張,隻好極力掩飾,說她身體不适,這樣講也是為了讓仆人都忙着照顧她,好容德·内穆爾先生有抽身的時間。

    她稍微考慮一下之後,倒覺得弄錯了,她以為見到了德·内穆爾先生,恐怕是她的想像引起的幻視。

    她知道德·内穆爾先生在香堡;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膽大妄為。

    她幾次都想回到原來房間,去花園看看是否有人。

    也許她既怕見到,又渴望在花園見到德·内穆爾先生;想來想去,理智和謹慎終于戰勝所有其他感情,她認為還是存疑為好,不必冒險去弄個水落石出。

    她久久不決,不敢離開原地,心想這位王子也許就在附近,等她回到别墅時,天快要亮了。

     隻要望見燈光,德·内穆爾先生就守在花園裡,他雖然确信德·克萊芙夫人認出他了,并且隻為躲避他才出屋,但還是希望能再見到她;直到仆人将門都關上了,他才看明白毫無指望了,回去又騎上馬,殊不知德·克萊芙先生派去的人就守候在附近,又跟蹤到他昨晚離開的那個村子。

     德·内穆爾先生決定白天就呆在村子裡,夜晚再去庫洛米埃,看看德·克萊芙夫人是否還那麼狠心逃避他,或者根本不讓他見到。

    盡管他心裡着實歡喜,發現她一直在思慕他,但他還是很傷心,畢竟她逃避之舉極其自然。

     這位王子此刻的愛,從未達到如此纏綿而熾烈的程度。

    他藏身的房舍後邊有條小溪,他就沿溪邊的柳樹走去,走得遠遠的,免得别人瞧見或聽見;他這才讓在心間沖蕩翻騰、難以控制的愛情發洩出來,不禁潸然淚下;這灑落的眼淚不僅僅包含痛苦,還攙雜着柔情蜜意,以及惟獨愛情才有的甜美。

     他開始回顧自從愛上德·克萊芙夫人之後,她的種種表現:她雖然愛他,但是對他又一貫那麼冷峻,同時又顯得莊重而謙和。

     “不管怎麼說,”他自言自語,“她還是愛我的,這一點我不能懷疑,就是海誓山盟,就是最深情的秋波,也沒有她所表示的那麼真實可信。

    然而,我總是受到同樣的冷遇,就好像她憎恨我一樣;我曾把希望寄托在時間上,可是現在什麼也期待不上了,在我看來,她始終一貫,既提防我,也提防她自己。

    假如她根本不愛我,我還可以想法兒讨她歡心,可是我得到她的歡心,她愛我,卻又向我掩飾。

    我還能有什麼指望呢?我能等待命運出現什麼轉機呢?什麼!我得到了世間最可愛的女子的愛,一旦确認這種愛就堕入了情網,而我列入情網,卻隻為更深地體味受冷遇的痛苦!” 他開始高聲感歎: “美麗的王妃啊,向我表露您愛我吧,向我表露您的感情吧。

    您的這種感情,在我一生中哪怕向我表露一次,那麼您再永遠用冷峻嚴厲的态度折磨我,我也心甘情願啊!昨晚我窺見您注視我的畫像,您至少以同樣的目光看看我呀!您那麼溫柔地注視我的畫像,怎麼可能如此殘忍地躲避我呢?您怕什麼呢?為什麼我的愛令您如此恐懼呢?您愛我,您再掩飾這種愛也是徒勞的;您本人就不由自主地向我表露出來了。

    我知道自己的幸福,讓我享受這種幸福,别再讓我感到不幸了。

    ” 他又繼續說道: “我得到了德·克萊芙夫人的愛,怎麼可能還感到不幸呢?昨天夜晚她多美啊!我怎麼能克制住自己,沒有投在她的腳下呢?我倘若真那麼做了,也許就能阻止她逃避我了,我完全尊重她,會讓她放心的;不過,也許她并沒有認出是我,我不該這麼傷心,在那麼晚的夜間,猛然瞧見一個男人,當然把她吓壞了。

    ” 整整一天,這些想法就在德·内穆爾先生頭腦裡索繞。

    他焦急地等待夜晚來臨。

    一到天黑,他就又踏上去庫洛米埃的路。

    德·克萊芙先生的心腹已化了裝,以免引起注意,他一路跟蹤,又到了頭天晚上跟到的地點,望見他又溜進那座花園。

    這位王子很快就明白,德·克萊芙夫人不願意疏忽,謹防他再試圖來窺視她:所有門都關上了。

    他繞來繞去,想發現有沒有燈光,結果一無所獲。

     德·克萊芙夫人早就料到,德·内穆爾先生還會去而複來,于是就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惟恐自己到時候沒有勇氣逃避他,不願意抱僥幸心理,認為在這種地方同他見面說話,不大符合她一貫的舉止行為。

     德·内穆爾先生雖然毫無希望一見,也不甘心這麼早就離開她常逗留的地方。

    他就在花園裡過了一整夜,至少看見她每天所見的景物,也算多少找到點安慰。

    太陽升起來了,他還不想離去,但是怕被人發現,最終不得不走了。

     他覺得不同德·克萊芙夫人見一面,就這麼走了,簡直不可思議,于是,他便去德·梅爾克爾夫人的家。

    德·梅爾克爾夫人的鄉間别墅離庫洛米埃很近,她見弟弟到來,感到十分意外。

    德·内穆爾先生煞有介事,為此行編造一個理由,倒也不難騙過她,而且,他的意圖貫徹得十分巧妙,最後引導姐姐主動提議去拜訪德·克萊芙夫人。

    這個建議當天就實施了,德·内穆爾先生對他姐姐說,他要在庫洛米埃同她分手,乘坐驿車回去見國王。

    他這種打算就是讓姐姐先走,他則自以為找到了同德·克萊芙夫人一談的萬無一失的辦法。

     姐弟二人到達時,德·克萊芙夫人在正花壇邊的寬徑上散步。

    她一見德·内穆爾先生,頓時心慌起來,不再懷疑前天夜晚所見的人正是他,一旦确信這一點,便面露溫色,怪他的舉動太大膽,太魯莽了。

    這位王子注意到她臉上冷淡的表情,不禁一陣心痛。

    他們談些無足輕重的事情,然而,他還是巧鼓舌簧,表現出十足的智慧,對德·克萊芙夫人無比殷勤和敬慕,使得她開頭的冷淡态度不由自主地減少了幾分。

     德·内穆爾先生開頭戰戰兢兢,感到稍微鎮定一點之後,他就表現出極大的好奇,要去欣賞樹林邊上的小樓,說那是世間最賞心悅目的地方,甚至描繪得維妙維肖;德·梅爾克爾夫人聽了不禁說道,他必定是來了好幾回,才如此熟悉所有美妙之處。

     “我看不然,”德·克萊芙夫人接口道,“德·内穆爾先生沒有進去過,那小樓建造好了沒多久。

    ” “我也是不久前才去過,”德·内穆爾先生目光注視她,應聲說道,“您在那裡見過我,還居然忘了,真不知道我該不該生氣。

    ” 德·梅爾克爾夫人在觀賞花園的美景,沒有注意聽她弟弟說什麼。

    德·克萊芙夫人臉紅了,垂下眼睛,不再看德·内穆爾先生。

     “我可不記得在那裡見過您,”她對德·内穆爾先生說,“您即使去過,也沒有讓我知道。

    ” “不錯,夫人,”德·内穆爾先生答道,“我沒有您的命令就去了,在那裡度過了我一生最甜美又最慘痛的時刻。

    ” 德·克萊芙夫人完全明白這位王子的話,但是她一聲也不回答,隻是想如何阻止德·梅爾克爾夫人進那房間,不願意讓這位夫人看見擺在那兒的德·内穆爾先生的畫像。

    她十分巧妙地周旋,不知不覺中将時間消磨過去,德·梅爾克爾夫人提出要回去了。

    可是,德·克萊芙夫人一看德·内穆爾先生不同他姐姐一起走,心下就明白自己要面臨什麼危險,又要陷入在巴黎有過的難堪處境,于是就采取了同樣的對策。

    她下這樣的決心,還有一層重要原因,就是德·内穆爾先生這次來訪,又會加深她丈夫的懷疑;為了避免德·内穆爾先生單獨留下,她就對德·梅爾克爾夫人說,要把她一直送到樹林邊上,随即吩咐下人套車送行。

    這位王子見德·克萊芙夫人對他一直采取冷峻的态度,不禁心如刀絞,面失血色。

    德·梅爾克爾夫人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卻瞥了德·克萊芙夫人一眼,但沒讓任何人看見,他用眼神向她表明,他無非是痛苦絕望。

    他無可奈何,眼看她們出發,自己卻不敢跟随,他有話在先,就不能和姐姐一道回去了,隻好返回巴黎,次日又從巴黎上路。

     德·克萊芙先生的心腹一直監視他的行動,他也回到巴黎,又見德·内穆爾先生啟程去香堡;他就乘驿車,要趕在前頭到達,好去彙報這趟旅行的情況。

    他的主人正等他返回,就好像等待決定他終生不幸的事情。

     德·克萊芙先生一看見他,便從他的臉色和沉默上斷定,他要告訴自己的隻是些壞消息。

    這位王子悲痛萬分,垂下頭半晌未說話,最後才擺擺手,示意他離去: “好啦,”他對心腹說道,“我看出您要對我說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