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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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子記事
丙子十二月十四日。
奴賊大擧入寇。
大駕將向江都。
有老病朝臣先往之敎。
公卽治行渡江。
抵衿川墓山下。
孫樸長遠亦隨之矣。
大駕改路向南漢山城。
賊兵已到城下。
道路梗塞。
公遂停行曰。
吾已不得扈駕。
吾尙何歸。
決欲留此。
賊勢若逼則吾當自處矣。
孫十分泣諫。
二日乃發入仁川紫煙島。
又賃船浮海入江都。
以宗社奉安於江都故也。
丁醜正月二十二日。
賊兵渡甲串津。
淸河入府回來報急。
再三請避。
公痛哭曰吾則以不離咫尺爲定。
當死於社稷。
卽埋家廟於後園。
入謂夫人曰。
今日宗社亡矣。
吾世受國恩。
去將何之。
當以一死爲報。
遂取朝衣束帶。
布席於庭。
北向痛哭四拜訖。
呼紙筆手寫短疏。
疏曰老病臣敦寧府都正沈誢。
北向四拜。
上言于南漢山城主上殿下。
不意今日兇賊渡甲串津。
宗社已亡。
事無可爲者。
臣與夫人宋姓。
同死於鎭江。
誓不負厚恩耳。
大明崇禎十年正月二十二日。
臣沈誢。
着署而付孫樸長遠曰。
汝或得生。
持此疏進於吾君。
夫人聞之曰。
古人有夫妻同死於從容堂者。
而妻曰我獨不得爲忠臣妻乎。
吾當以此爲法。
公欣然曰吾不料君言之及於此矣。
吾嘗以君爲賢婦人。
今果然矣。
公又悉招奴輩及主人命千。
曉以君臣大義。
不可忍辱偸生之狀。
而與夫人分給餘衣於奴婢。
處置家事。
巨細不遺。
俄而夫人乃取新衣服改着之。
謂侍婢曰事已急矣。
未得沐浴更衣。
是可恨也。
於是夫人先就縊。
一家上下數十人。
痛哭扶救。
使不得任意。
則公謂孫樸長遠曰。
吾平日以汝爲稍知義理。
今則不然何也。
吾所以爲此者。
正以父母遺體。
不可毀傷於兇賊之手故也。
汝必欲救解。
則吾當碎首門闆而死。
汝決不可救也。
乃以兩手推胸。
自撞首於門闆。
一家上下遂相聚號哭而已。
公亦就縊。
孫樸長遠與沈敞。
乃詭告曰。
官軍與賊相戰。
賊兵少卻。
請姑俟之。
乃解縊。
公則起坐。
夫人不省人事。
乃以藥物救之。
而已無可望矣。
孫之母子達夜號哭。
鷄鳴後公謂孫之母子曰。
闔門皆死無益。
且一死或跌則婦人之事。
尤爲罔極。
而母欲子生。
子欲母生。
庸有極乎。
汝母子亟出避。
天明則賊必至矣。
若不得免則赴海以死可也。
孫之母子不忍出門。
將同死於一處矣。
公累累言曰。
汝則救活汝母。
義所當然。
速出勿遲。
孫遂痛哭以訣。
到此地頭。
心膽俱裂。
而公則神色不少變。
陽陽如平日。
謂之曰汝則必生。
早晩托身於良將。
以復此讎可也。
吾送汝於死生之際。
而不下一點淚。
汝其知之。
公乃斂殯夫人屍體。
然後又北向四拜如昨日。
竟至不淑。
痛哭隕絶。
五內如焚。
三月初十日。
葬于衿川先塋之側。
十一日。
孫乃具疏投進遺疏。
其疏曰臣之外祖父敦寧都正沈誢。
家在江外。
未及隨駕。
自仁川浮海赴江都。
以廟社主奉安於江都故也。
敵兵渡海之日。
與祖母同死。
臨終草疏付臣。
而臣流離遠方。
未卽投進。
今始來呈。
答曰省疏具悉。
予甚悲歎。
爾之祖父從容就死。
古所罕有。
深恨其平日未能大用也。
仍傳曰國家於沈某。
別無深恩厚澤。
而臨亂死節。
先於重臣。
若非大賢。
何以至此哉。
其妻宋氏同死之節。
亦甚可嘉。
令該曹並爲旌門。
子孫錄用等事。
照例擧行。
以表其忠烈。
傳 柳澯傳 柳澯字永叔。
興陽人。
麗朝名宰淸臣之後。
進士夢熊之子也。
自少倜儻有節槩。
爲文辭。
亦不蹈襲俗子樣。
或爲親出入場屋。
而實非其志也。
晩以蔭補得官。
爲世子翊衛司衛率。
亦以親老故也。
當光海時。
廢王大妃之議張甚。
遂歎曰。
三綱絶矣。
如此尙可仕乎。
仍遁入關北。
依其姊夫高原郡守安大杞。
踰數月不返。
以茲官罷。
時議或欲陰中。
而以其官卑事乃已。
今上初撥亂。
昏朝立節之士。
擧蒙褒賞。
廷中交口稱澯不已。
以爲此時振肅頹綱。
非此人莫可。
方擬以憲職。
會其叔父夢寅坐法誅死。
澯法當收坐。
竄興陽。
澯自昏朝時。
寓居楊州。
楊之人士。
合辭陳章。
謂此人以小官有扶植彜倫之大節。
今此坐竄。
於法難赦。
請少恕之。
上愍之。
議于朝。
乃移配江原道之鐵原府。
其後疏釋之議。
雖久不息。
而終不果放。
遂歿于鐵。
年五十餘。
澯性至孝。
家至貧。
堂有老親。
而親養每患缺乏。
躬自樵爨。
射雉捕魚。
以供甘旨。
至於其身則衣聯百結。
藜藿不充腸。
常晏如也。
古之西河王延。
體常無全衣。
而親極滋味。
亦無以加焉。
當其諸父兄弟得志光顯之日。
澯獨屛跡不出。
時或入城。
輒騎牛以踵其諸父之門。
雖遇達官。
亦無難色。
餘昔也。
隨先外大父之鐵府。
澯方謫居。
外大父詗知澯有篤行。
極厚遇之。
澯亦感知遇之恩。
不以形跡自外。
間嘗入官府。
餘以童孺。
從傍竊瞯其爲人。
身長面瘦。
氣淸色夷。
時時酒酣。
撫劍放歌。
頗有古節士之風。
聽其言則於人無甚是非。
而見人爲不義。
輒痛斥之不少假。
且善射。
一箭必中飛翼。
衆皆異之。
此則澯之遊戲耳。
餘嘗悲其人懷奇負氣。
種學績文。
表裏皆可觀。
而文不得鑠科。
行爲禍所掩。
卒擯僇窮阨以終。
命矣。
豈韓文公所謂施仁與暴之報。
自然異者。
亦有古今之異而然耶。
世之人。
無知澯者。
餘恐其懿行沒沒無傳。
乃述其平生梗槩。
欲使後人知濁世有如許人。
而餘言豈必其能不朽人也。
張季遇傳 夫人於儒者之學。
或未之有得焉。
則亦奚以明夫儒釋異同之辨乎。
然餘竊嘗聞之。
異端似是之非。
分界甚微。
間不容髮。
此所以彌近理而大亂眞也。
肆古人之資性高明者。
易爲其陷溺。
至於迷不知返者何限。
雖以張程朱數大賢。
其初亦未免泛濫諸家。
張思叔至欲祝髮。
此其惑可知已。
然而反而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卒傳夫千載不傳之緖。
而終見樸茂之稱。
得與乎程門高弟之列。
此雖有所至之遠近。
其改過勇而用功省則均焉。
嗚呼。
豈可容議哉。
吾友張也。
其所學之淺深。
吾不知學。
何足以知之。
抑或幾於爲學知道者耶。
留其名。
季遇其字也。
中歲取南華經曼衍二字。
揭以齋號。
或自稱曼翁。
其系出德水縣。
高麗某官舜皐之裔也。
其曾祖曰某官某。
有孝行。
栗谷先生作志以稱之者也。
其祖曰某。
隱德不仕。
其父曰慶海。
出入栗谷之門。
先生易簀時。
與於執燭隅坐之列者也。
筆法奇古。
文亦如之。
而屈於公車。
以布衣終。
其母曰平山申氏。
谿谷張學士誌其墓。
季遇生稟甚異。
聰悟絶人。
五歲口授南山月蝕詩。
讀五遍。
至終身不忘。
十一二歲。
應長者命。
作夢見天皇氏聞太古時事賦。
又次張平子歸田賦。
見者吐舌稱奇。
自是受古賦於玄洲趙公纘韓。
又受古文於張谿谷。
爲文詞。
肆意滂沛。
至不拘於擧子尺度。
年二十四。
參天啓甲子榜生員一等第四人。
自是華問驟播。
人謂上第可俯拾。
而中嬰痼廢。
終更喪亂。
雖出入場屋。
而亦不專意於擧業。
以至困阨而歿。
悲夫。
執政憐其才。
待以蔭仕。
自參奉奉事。
例轉庶司。
止於六品別提。
嗚呼。
此非可以稱吾友也。
玆略焉。
餘年十八時。
求友於江湖間。
乃得季遇昆季而同硯席。
學策問省殿兩體於季遇。
季遇時已得病有年矣。
寫出幾行文字。
輒喘喘然以手拄額而伏乎地。
若將垂盡之狀。
移時乃定。
如是日數三次。
疾勢如此。
而稍降則輒書眞實心地刻苦工夫八字於書衣。
或座隅。
拱嘿而觀省焉。
時餘於此學。
尤所昧昧。
不知其所以如此者何樣工夫。
及見宋史道學傳。
乃知其八字是黃勉齋入德之門也。
其後八九年間。
餘亦不爲無意於古書。
與之講劘。
而亦未嘗不自愧志力之不彊而無以得力也。
及遭江都之難。
季遇父兄皆歿於兵。
身亦被創幾死。
亂後克襄訖。
自以至痛難抑。
唯禪家宗旨。
可以塵六合而夢人世。
聚竺乾貝多之書而潛玩焉。
其於大慧語錄。
尤所着力。
且與高僧義成遊。
辨論不置。
餘亦於江都遭外家慘喪。
痛割之餘。
無意斯世。
非唯學業之頹。
幷與文字而廢焉。
時或與季遇相遇。
則勸我學禪。
餘漫應之曰吾儒自有家法。
何事於佛。
吾於儒道。
旣不索性。
亦何暇於學佛乎。
季遇微笑而已。
其言曰儒之敬釋之定老莊之虛無。
究其極則同一道體者。
無慾故也。
餘曰子言則然矣。
異學。
於天命之謂性一句。
已錯看了。
其餘層架片段。
豈有是當處耶。
季遇曰是則是儘好看。
儒之於釋。
譬如陽之於陰。
中國之於夷狄。
似不可全無。
至於觝排已甚則過矣。
餘曰自古釋之於儒。
其言每每如此。
必欲儒者之容護。
而儒者則辭而闢之廓如。
有宋諸儒闢邪扶正之功。
不在孟子下。
如我拙者。
雖有片言半辭。
相信如吾季遇者。
亦以爲渠有何見而敢爾公言排之耶雲爾。
則吾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因勸其回頭來則其聽之邈然。
亦如我之不聽渠之勸學襌也。
亦其言曰邵堯夫之從心妄行。
似亦是襌。
而二程與之相好。
終始不衰。
隻不受其數。
不貴其術而已。
朱陸並生一時。
二家是非。
不啻水火之不相入。
此其故何也。
各隨人之氣像。
邵則豁達和易。
而陸則強狠好勝。
故緻然耳。
甚可惜也。
此則季遇有見處而發此言也歟。
自是從事累年。
每見餘。
無間儒釋。
談玄說妙。
亹亹可聽。
以爲今世豈有如此議論。
最後一日忽來見餘曰。
近方反求於舊看中庸及聖學輯要等書。
道果在是矣。
自今吾不復他求矣。
其見識之高。
轉移之速。
蓋可謂無愧乎古人。
而學之所造。
亦必由乎用力之淺深雲者。
其謂是歟。
季遇神骨淸瑩。
姿容端秀。
人望之便知其非風塵中人。
又賃屋於終南之丫溪第幾曲。
愛其澗谷幽邃。
林樾悄蒨。
而有符於悠然見山之趣。
或閉戶鑪薰。
靜坐看書。
以太極圖及先天後天圖貼諸壁。
朝夕瞻玩。
或扶杖涉園。
訪花隨柳。
彷徉自適。
有獨得之樂。
至有職任則曰名位雖微。
莫非王爵。
吾雖病。
安敢以不仕爲高哉。
人或勸其退而將息病則曰。
吾豈不諒吾病勢哉。
官不可求也。
不求而自至則或去或就。
吾何容心焉。
吾之從仕也。
朝而出洞。
夕而歸棲。
亦如山雲之去來於玆山。
則於吾有何加損焉。
至於吾病有加則難於奔走耳。
因吟其一絶句雲雲。
以餘之力求辭退。
間或戒餘以太過。
餘以易地則皆然應之。
則不過相笑而已。
如非深有得於道者。
安得混於塵垢。
委命隨順。
而出入無滯礙至於是耶。
季遇心境虛明。
傍通堪輿家曰。
學雲學雲。
而三才不備。
則亦非古之所謂學也。
以至於廣陵先墓。
乃所自蔔以決者也。
且學星曆。
推步人命。
預言其吉兇頗有驗。
晩年嘗語餘雲吾平生夢詩。
多占淸悄。
近得一聯靑霞一萬裡璧月光參差之句。
夫豈有夢寐如此而能久於斯世者乎。
且吾知吾命。
若過半百則或冀少延幾年。
然亦何可望也。
噫。
以言其病則人皆視以爲朝夕人者幾多年。
而得年知命。
其言果驗。
亦一異事。
季遇生於萬曆辛醜。
歿以庚寅。
其歿之三年。
餘歸自春州。
乃操文以祭之。
因與其女壻吳鼎梅。
談及臨絶時事則吳曰。
當其病谻時。
氣日耗而神日明。
時有口占詩句。
似非煙火食人口中語。
屬纊前一日。
亦以一絶句示餘曰。
閑將藥物煮通宵。
虛室明燈坐寂寥。
試啓紙牕擡病目。
忽驚庭畔杏花飄。
其言動不爽。
以迄于
奴賊大擧入寇。
大駕將向江都。
有老病朝臣先往之敎。
公卽治行渡江。
抵衿川墓山下。
孫樸長遠亦隨之矣。
大駕改路向南漢山城。
賊兵已到城下。
道路梗塞。
公遂停行曰。
吾已不得扈駕。
吾尙何歸。
決欲留此。
賊勢若逼則吾當自處矣。
孫十分泣諫。
二日乃發入仁川紫煙島。
又賃船浮海入江都。
以宗社奉安於江都故也。
丁醜正月二十二日。
賊兵渡甲串津。
淸河入府回來報急。
再三請避。
公痛哭曰吾則以不離咫尺爲定。
當死於社稷。
卽埋家廟於後園。
入謂夫人曰。
今日宗社亡矣。
吾世受國恩。
去將何之。
當以一死爲報。
遂取朝衣束帶。
布席於庭。
北向痛哭四拜訖。
呼紙筆手寫短疏。
疏曰老病臣敦寧府都正沈誢。
北向四拜。
上言于南漢山城主上殿下。
不意今日兇賊渡甲串津。
宗社已亡。
事無可爲者。
臣與夫人宋姓。
同死於鎭江。
誓不負厚恩耳。
大明崇禎十年正月二十二日。
臣沈誢。
着署而付孫樸長遠曰。
汝或得生。
持此疏進於吾君。
夫人聞之曰。
古人有夫妻同死於從容堂者。
而妻曰我獨不得爲忠臣妻乎。
吾當以此爲法。
公欣然曰吾不料君言之及於此矣。
吾嘗以君爲賢婦人。
今果然矣。
公又悉招奴輩及主人命千。
曉以君臣大義。
不可忍辱偸生之狀。
而與夫人分給餘衣於奴婢。
處置家事。
巨細不遺。
俄而夫人乃取新衣服改着之。
謂侍婢曰事已急矣。
未得沐浴更衣。
是可恨也。
於是夫人先就縊。
一家上下數十人。
痛哭扶救。
使不得任意。
則公謂孫樸長遠曰。
吾平日以汝爲稍知義理。
今則不然何也。
吾所以爲此者。
正以父母遺體。
不可毀傷於兇賊之手故也。
汝必欲救解。
則吾當碎首門闆而死。
汝決不可救也。
乃以兩手推胸。
自撞首於門闆。
一家上下遂相聚號哭而已。
公亦就縊。
孫樸長遠與沈敞。
乃詭告曰。
官軍與賊相戰。
賊兵少卻。
請姑俟之。
乃解縊。
公則起坐。
夫人不省人事。
乃以藥物救之。
而已無可望矣。
孫之母子達夜號哭。
鷄鳴後公謂孫之母子曰。
闔門皆死無益。
且一死或跌則婦人之事。
尤爲罔極。
而母欲子生。
子欲母生。
庸有極乎。
汝母子亟出避。
天明則賊必至矣。
若不得免則赴海以死可也。
孫之母子不忍出門。
將同死於一處矣。
公累累言曰。
汝則救活汝母。
義所當然。
速出勿遲。
孫遂痛哭以訣。
到此地頭。
心膽俱裂。
而公則神色不少變。
陽陽如平日。
謂之曰汝則必生。
早晩托身於良將。
以復此讎可也。
吾送汝於死生之際。
而不下一點淚。
汝其知之。
公乃斂殯夫人屍體。
然後又北向四拜如昨日。
竟至不淑。
痛哭隕絶。
五內如焚。
三月初十日。
葬于衿川先塋之側。
十一日。
孫乃具疏投進遺疏。
其疏曰臣之外祖父敦寧都正沈誢。
家在江外。
未及隨駕。
自仁川浮海赴江都。
以廟社主奉安於江都故也。
敵兵渡海之日。
與祖母同死。
臨終草疏付臣。
而臣流離遠方。
未卽投進。
今始來呈。
答曰省疏具悉。
予甚悲歎。
爾之祖父從容就死。
古所罕有。
深恨其平日未能大用也。
仍傳曰國家於沈某。
別無深恩厚澤。
而臨亂死節。
先於重臣。
若非大賢。
何以至此哉。
其妻宋氏同死之節。
亦甚可嘉。
令該曹並爲旌門。
子孫錄用等事。
照例擧行。
以表其忠烈。
傳 柳澯傳 柳澯字永叔。
興陽人。
麗朝名宰淸臣之後。
進士夢熊之子也。
自少倜儻有節槩。
爲文辭。
亦不蹈襲俗子樣。
或爲親出入場屋。
而實非其志也。
晩以蔭補得官。
爲世子翊衛司衛率。
亦以親老故也。
當光海時。
廢王大妃之議張甚。
遂歎曰。
三綱絶矣。
如此尙可仕乎。
仍遁入關北。
依其姊夫高原郡守安大杞。
踰數月不返。
以茲官罷。
時議或欲陰中。
而以其官卑事乃已。
今上初撥亂。
昏朝立節之士。
擧蒙褒賞。
廷中交口稱澯不已。
以爲此時振肅頹綱。
非此人莫可。
方擬以憲職。
會其叔父夢寅坐法誅死。
澯法當收坐。
竄興陽。
澯自昏朝時。
寓居楊州。
楊之人士。
合辭陳章。
謂此人以小官有扶植彜倫之大節。
今此坐竄。
於法難赦。
請少恕之。
上愍之。
議于朝。
乃移配江原道之鐵原府。
其後疏釋之議。
雖久不息。
而終不果放。
遂歿于鐵。
年五十餘。
澯性至孝。
家至貧。
堂有老親。
而親養每患缺乏。
躬自樵爨。
射雉捕魚。
以供甘旨。
至於其身則衣聯百結。
藜藿不充腸。
常晏如也。
古之西河王延。
體常無全衣。
而親極滋味。
亦無以加焉。
當其諸父兄弟得志光顯之日。
澯獨屛跡不出。
時或入城。
輒騎牛以踵其諸父之門。
雖遇達官。
亦無難色。
餘昔也。
隨先外大父之鐵府。
澯方謫居。
外大父詗知澯有篤行。
極厚遇之。
澯亦感知遇之恩。
不以形跡自外。
間嘗入官府。
餘以童孺。
從傍竊瞯其爲人。
身長面瘦。
氣淸色夷。
時時酒酣。
撫劍放歌。
頗有古節士之風。
聽其言則於人無甚是非。
而見人爲不義。
輒痛斥之不少假。
且善射。
一箭必中飛翼。
衆皆異之。
此則澯之遊戲耳。
餘嘗悲其人懷奇負氣。
種學績文。
表裏皆可觀。
而文不得鑠科。
行爲禍所掩。
卒擯僇窮阨以終。
命矣。
豈韓文公所謂施仁與暴之報。
自然異者。
亦有古今之異而然耶。
世之人。
無知澯者。
餘恐其懿行沒沒無傳。
乃述其平生梗槩。
欲使後人知濁世有如許人。
而餘言豈必其能不朽人也。
張季遇傳 夫人於儒者之學。
或未之有得焉。
則亦奚以明夫儒釋異同之辨乎。
然餘竊嘗聞之。
異端似是之非。
分界甚微。
間不容髮。
此所以彌近理而大亂眞也。
肆古人之資性高明者。
易爲其陷溺。
至於迷不知返者何限。
雖以張程朱數大賢。
其初亦未免泛濫諸家。
張思叔至欲祝髮。
此其惑可知已。
然而反而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卒傳夫千載不傳之緖。
而終見樸茂之稱。
得與乎程門高弟之列。
此雖有所至之遠近。
其改過勇而用功省則均焉。
嗚呼。
豈可容議哉。
吾友張也。
其所學之淺深。
吾不知學。
何足以知之。
抑或幾於爲學知道者耶。
留其名。
季遇其字也。
中歲取南華經曼衍二字。
揭以齋號。
或自稱曼翁。
其系出德水縣。
高麗某官舜皐之裔也。
其曾祖曰某官某。
有孝行。
栗谷先生作志以稱之者也。
其祖曰某。
隱德不仕。
其父曰慶海。
出入栗谷之門。
先生易簀時。
與於執燭隅坐之列者也。
筆法奇古。
文亦如之。
而屈於公車。
以布衣終。
其母曰平山申氏。
谿谷張學士誌其墓。
季遇生稟甚異。
聰悟絶人。
五歲口授南山月蝕詩。
讀五遍。
至終身不忘。
十一二歲。
應長者命。
作夢見天皇氏聞太古時事賦。
又次張平子歸田賦。
見者吐舌稱奇。
自是受古賦於玄洲趙公纘韓。
又受古文於張谿谷。
爲文詞。
肆意滂沛。
至不拘於擧子尺度。
年二十四。
參天啓甲子榜生員一等第四人。
自是華問驟播。
人謂上第可俯拾。
而中嬰痼廢。
終更喪亂。
雖出入場屋。
而亦不專意於擧業。
以至困阨而歿。
悲夫。
執政憐其才。
待以蔭仕。
自參奉奉事。
例轉庶司。
止於六品別提。
嗚呼。
此非可以稱吾友也。
玆略焉。
餘年十八時。
求友於江湖間。
乃得季遇昆季而同硯席。
學策問省殿兩體於季遇。
季遇時已得病有年矣。
寫出幾行文字。
輒喘喘然以手拄額而伏乎地。
若將垂盡之狀。
移時乃定。
如是日數三次。
疾勢如此。
而稍降則輒書眞實心地刻苦工夫八字於書衣。
或座隅。
拱嘿而觀省焉。
時餘於此學。
尤所昧昧。
不知其所以如此者何樣工夫。
及見宋史道學傳。
乃知其八字是黃勉齋入德之門也。
其後八九年間。
餘亦不爲無意於古書。
與之講劘。
而亦未嘗不自愧志力之不彊而無以得力也。
及遭江都之難。
季遇父兄皆歿於兵。
身亦被創幾死。
亂後克襄訖。
自以至痛難抑。
唯禪家宗旨。
可以塵六合而夢人世。
聚竺乾貝多之書而潛玩焉。
其於大慧語錄。
尤所着力。
且與高僧義成遊。
辨論不置。
餘亦於江都遭外家慘喪。
痛割之餘。
無意斯世。
非唯學業之頹。
幷與文字而廢焉。
時或與季遇相遇。
則勸我學禪。
餘漫應之曰吾儒自有家法。
何事於佛。
吾於儒道。
旣不索性。
亦何暇於學佛乎。
季遇微笑而已。
其言曰儒之敬釋之定老莊之虛無。
究其極則同一道體者。
無慾故也。
餘曰子言則然矣。
異學。
於天命之謂性一句。
已錯看了。
其餘層架片段。
豈有是當處耶。
季遇曰是則是儘好看。
儒之於釋。
譬如陽之於陰。
中國之於夷狄。
似不可全無。
至於觝排已甚則過矣。
餘曰自古釋之於儒。
其言每每如此。
必欲儒者之容護。
而儒者則辭而闢之廓如。
有宋諸儒闢邪扶正之功。
不在孟子下。
如我拙者。
雖有片言半辭。
相信如吾季遇者。
亦以爲渠有何見而敢爾公言排之耶雲爾。
則吾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因勸其回頭來則其聽之邈然。
亦如我之不聽渠之勸學襌也。
亦其言曰邵堯夫之從心妄行。
似亦是襌。
而二程與之相好。
終始不衰。
隻不受其數。
不貴其術而已。
朱陸並生一時。
二家是非。
不啻水火之不相入。
此其故何也。
各隨人之氣像。
邵則豁達和易。
而陸則強狠好勝。
故緻然耳。
甚可惜也。
此則季遇有見處而發此言也歟。
自是從事累年。
每見餘。
無間儒釋。
談玄說妙。
亹亹可聽。
以爲今世豈有如此議論。
最後一日忽來見餘曰。
近方反求於舊看中庸及聖學輯要等書。
道果在是矣。
自今吾不復他求矣。
其見識之高。
轉移之速。
蓋可謂無愧乎古人。
而學之所造。
亦必由乎用力之淺深雲者。
其謂是歟。
季遇神骨淸瑩。
姿容端秀。
人望之便知其非風塵中人。
又賃屋於終南之丫溪第幾曲。
愛其澗谷幽邃。
林樾悄蒨。
而有符於悠然見山之趣。
或閉戶鑪薰。
靜坐看書。
以太極圖及先天後天圖貼諸壁。
朝夕瞻玩。
或扶杖涉園。
訪花隨柳。
彷徉自適。
有獨得之樂。
至有職任則曰名位雖微。
莫非王爵。
吾雖病。
安敢以不仕爲高哉。
人或勸其退而將息病則曰。
吾豈不諒吾病勢哉。
官不可求也。
不求而自至則或去或就。
吾何容心焉。
吾之從仕也。
朝而出洞。
夕而歸棲。
亦如山雲之去來於玆山。
則於吾有何加損焉。
至於吾病有加則難於奔走耳。
因吟其一絶句雲雲。
以餘之力求辭退。
間或戒餘以太過。
餘以易地則皆然應之。
則不過相笑而已。
如非深有得於道者。
安得混於塵垢。
委命隨順。
而出入無滯礙至於是耶。
季遇心境虛明。
傍通堪輿家曰。
學雲學雲。
而三才不備。
則亦非古之所謂學也。
以至於廣陵先墓。
乃所自蔔以決者也。
且學星曆。
推步人命。
預言其吉兇頗有驗。
晩年嘗語餘雲吾平生夢詩。
多占淸悄。
近得一聯靑霞一萬裡璧月光參差之句。
夫豈有夢寐如此而能久於斯世者乎。
且吾知吾命。
若過半百則或冀少延幾年。
然亦何可望也。
噫。
以言其病則人皆視以爲朝夕人者幾多年。
而得年知命。
其言果驗。
亦一異事。
季遇生於萬曆辛醜。
歿以庚寅。
其歿之三年。
餘歸自春州。
乃操文以祭之。
因與其女壻吳鼎梅。
談及臨絶時事則吳曰。
當其病谻時。
氣日耗而神日明。
時有口占詩句。
似非煙火食人口中語。
屬纊前一日。
亦以一絶句示餘曰。
閑將藥物煮通宵。
虛室明燈坐寂寥。
試啓紙牕擡病目。
忽驚庭畔杏花飄。
其言動不爽。
以迄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