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人列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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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書正誤》卷三)又說:"後儒以文墨為文,将博學改為博讀博講博著,不又天淵之分耶?"(《習齋年譜》卷下)可謂一針見血語了。

     "讀書即學問"這個觀念從那裡發生呢?習齋以為:"漢宋諸儒,但見孔子叙《書》、傳《禮》、删《詩》、正《樂》、系《易》、作《春秋》.誤認纂修文字是聖人,則我傳達注解便是賢人,讀之熟、講之明而會作書文者,皆聖人之徒矣、遂合二千年成一虛花無用之局。

    ......"(《四書正誤》卷三)孔子曾否删《書》、《詩》、定《禮》、系《易》等等,本來還屬曆史上一個疑問。

    就令有之、也斷不能說孔子之所以為孔子者專在此,這是顯而易見之理。

    據習齋的意思,以為"孔于是在強壯時已學成内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才,不得用乃周遊,又不得用乃删述,皆大不得已而為之者,其所删述,不過編出一部'習行經濟譜',望後人照樣去做、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遊,是不知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即學删述,教弟于亦不過如是,是不知删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如效富翁者,不學其經營治家之實,而徒效其兇歲轉移及遭亂記産籍以遺子孫者乎!"(《存學編》卷三《年譜》卷下)這些話說孔子說得對不對,另一問題。

    對于後儒誤認讀書即學問之心理,可謂洞中症結了。

     習齋為什麼恨讀書恨到這步田地呢?他以為專讀書能令人愚。

    能令人弱。

    他有一位門生,把《中庸》"好學近乎知"這句話問他。

    他先問那人道,"你心中必先有多讀書可以破愚之見,是不是呢?"那人道:"是。

    "他說:"不然,試觀今天下秀才曉事否?讀書人便愚。

    多讀更愚,但書生必自智,其愚卻益深。

    ......"(《四書正誤》卷二)又說:"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

    "(《朱子語羹評》)朱子曾說:"求文字之工,用許多工夫,費許多精神,甚可惜。

    "習齋進一步說道:"文家把許多精神費在文墨上誠可惜矣,先生輩舍生盡死,在思、讀、講、著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卻堯舜三事六府,周禮六德六行六藝,不肯去學,不肯去習,又算什麼?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

    "(《朱手語類評》)恕谷說:"讀閱久則喜靜惡煩,而心闆滞迂腐矣。

    ......故予人以口實,曰'白面書生',曰'書生無用',曰'林間咳嗽病猕猴'。

    世人猶謂誦讀可以養身心,誤哉!......顔先生所謂,讀書人率習如婦人女于,以識則戶隙窺人,以力則不能勝一匹雛也。

    '(《恕谷後集?與馮樞天論讀書》)這些話不能說他太過火,因為這些"讀書人"實在把全個社會弄得糟透了。

     但我們須要牢牢緊記,習齋反對讀書,并非反對學問。

    他因為他認定讀書與學問截然而事,而且認讀書妨礙學問,所以反對它。

    他說: 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

    (《存學編》卷一) 恕谷亦說: 紙上之閱曆多,則世事之閱曆少;筆墨之精神多,則經濟之精神少。

    宋明之亡以此。

    (《恕谷年譜》) 觀此,可知他反對讀書,純為積極的,而非消極的。

    他隻是叫人把讀書的歲月精神騰出來去做學問。

    至于他所謂學問是什麼,下文再說。

     習齋不惟反對讀書,而且反對著書,看上文所引的話多以讀著并舉,便可見。

    恕谷比較的好著書。

    習齋曾告誡他,說道:"今即著述盡是、不過宋儒為誤解之書生,我為不誤解之書生耳,何與儒者本業哉!"(《年譜》卷下)總而言之,凡紙上學問,習齋無一件不反對。

     反對讀書不自顔李始。

    陸王學派便已反對,禅宗尤其反對。

    顔李這種話,不是助他們張目嗎?其實不然,顔李所反對不僅在讀書,尤在宋明儒之談玄式的講學。

    習齋說: 近世聖道之亡,多因心内惺覺、口中講說、紙上議論三者之間見道,而身世乃不見道。

    學堂辄稱書院,或曰講堂,皆倚《論語》"學之不講"一句為遂非之柄。

    殊不思孔門為學而講,後人以講為學,千裡矣。

    (《年譜》卷下) 總之,習齋學風,隻是教人多做事,少講話,多務實際,少談原理。

    他說:"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周行蕪榛矣。

    "(《年譜》卷下)又說:"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

    今乃不走路,隻效聖賢言以當走路。

    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人也。

    "(《存學篇》卷三)又說:"專說話的人,便說許多堯舜話,終無用。

    即如說糟粕無救于饑渴,說稻梁魚肉亦無救于饑渴也。

    "(《朱子語類評》)他反對講學之理由,大略如此。

     宋明儒所講個人修養方法,最普通的為主靜、主敬、窮理格物......等等。

    顔李學派對于這些法門,或根本反對,或名同實異。

    今分述如下。

     主靜是顔李根本反對的。

    以朱陸兩派論,向來都說朱主敬,陸主靜。

    其實"主靜立人極"這句話,倡自周濂溪,程子(指北宋的程頤)見人靜坐,便歎為善學。

    朱子教人"半日靜坐",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程朱派何嘗不是主靜?所以"靜"之一字,雖謂為宋元明七百年間道學先生們公共的法寶,亦無不可。

    習齋對于這一派話,最為痛恨;他說:"終日危坐以驗未發氣象為求中之功,此真孔子以前千聖百王所未嘗聞也。

    "(《存學編》卷二)朱子口頭上常常排斥佛學,排斥漢儒。

    習齋诘問他:"你教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是半日當和尚,半日當漢儒。

    試問十二個時辰,那一刻是堯、舜、周、孔?"(《朱子語類評》)顔李書中,像這類的話很多,今不備引了。

    但他們并非用空言反對,蓋從心理學上提出極強的理由,證明靜中所得境界實靠不住。

    習齋說: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

    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

    吾非謂佛學中無此鏡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緻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

    不至于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禅。

    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

    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山巨海之水能照百态,雖溝渠盆盂之水皆能照也。

    今使竦起靜坐而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

    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

    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應,愈隐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

    予戊申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工夫,故身曆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

    (《存學編》卷二有一段大意與此同,而更舉實例為證雲:"吾聞一管姓者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于泰山中,止語三年。

    汪之離家十七年;其子往視之,管能預知,以手書字曰:'汪師今日有子來'。

    既而果然。

    未兒其兄呼還,則與鄉人同也,吾遊燕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禅數月,能作詩,既而出關,則仍一無知人也......)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不著地、不見泥沙、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

    今玩鏡裡花、水中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

    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

    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

    ......(《存人編》) 這段話真是餍心切理之談。

    天下往往有許多例外現象,一般人認為神秘不可思議,其實不過一種變态的心理作用。

    因為人類本有所謂潛意識者,當普通意識停止時,他會發動,棗做夢便是這個緣故。

    我們若用人為的工夫将普通意識制止,令潛意識單獨出鋒頭,則'鏡花水月"的境界,當然會現前。

    認這種境界為神秘,而驚異他,歆羨他,固屬可笑,若咬定說沒有這種境界,則亦不足以服迷信者之心,因為他們可以舉出實例來反駁你。

    習齋雖沒有學過近世心理學,但這段話确有他的發明。

    他承認這種變态心理是有的,但說他是靠不住的,無用的。

    後來儒家辟佛之說,沒有比習齋更透徹的了。

     主靜若僅屬徒勞無功,也可以不管他。

    習齋以為主靜有大害二。

    其一,是壞身體。

    他說,"終日兀坐書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軟,以至天下無不弱之書生,無不病之書生。

    生民之禍,未有甚于此者也。

    "(《朱子語類評》)其二,是損神智,他說,"為愛靜空談之學久,則必至厭事。

    遇事即茫然,賢豪且不免,況常人乎?故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人之學也。

    "(《年譜》卷下)這兩段話,從生理上心理上分别說明主靜之弊,可謂博深切明。

     習齋于是對于主靜主義,提出一個正反面曰"主動主義"。

    他說:"常動則筋骨谏,氣脈舒,故曰'立于禮',故曰'制舞而民不腫'。

    宋元來儒者皆習靜,今日正可言習動。

    "(《言行錄》卷下《世性編》)又說:"養身莫善于習動。

    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做,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壯。

    但說靜息将養,便日就惰弱了。

    故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

    "(同上《學人篇》)這是從生理上說明習動之必要。

    他又說:"人心動物也,習于事則有所寄而不妄動。

    故吾儒時習力行,皆所以治心。

    釋氏則寂室靜坐,絕事離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勢亦有所不能,故置數珠以寄念。

    ......"(《言行錄》卷上《剛峰篇》)又說:"吾用力農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

    信乎'力行近乎仁'也"。

    (同上《理學篇》)這是從心理上說明習動之必要。

    尤奇特者,昔人多以心不動為貴,習齋則連心也要它常動。

    他最愛說"提醒身心,一齊振起"二語。

    怎樣振起法呢?"身無事幹,尋事去幹;心無理思,尋理去思。

    習此身使勤,習此心使存。

    "(《言行錄》卷下《鼓琴篇》)他深信這個主動主義,于是為極有力之結論道: 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動之聖人也,皆以動造成世道之聖人也。

    漢唐襲其動之一二以造其世也。

    晉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無,周、程、朱、邵之靜坐,徒事口筆,總之皆不動也,而人才盡矣,世道淪矣!吾嘗言,一身動則一身強,一家動則一家強,一國動則一國強,天下動則天下強。

    自信其考前聖而不纓,俟後聖而不惑矣。

    (《言行錄》卷下《學須篇》) 宋儒修養,除主靜外,還有主敬一法。

    程朱派學者常拿這個和陸王派對抗。

    顔李對于主敬,是極端贊成的,但宋儒所用的方法卻認為不對。

    習齋說:"宋儒拈'窮理居敬'四字,以文觀之甚美;以實考之,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以俨然靜坐為居敬容貌,以主一無适為居敬工夫,以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

    ......"(《存學編》卷二)習齋以為這是大錯了。

    他引《論語》的話作證,說道:"曰'執事敬',曰'敬事而信',曰'敬其事',曰'行笃敬',皆身心一緻加功,無往非敬也。

    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則是儒其名而釋其實,去道遠矣。

    "(《存學編》卷三)恕谷說:"聖門不空言敬。

    '敬其事'、'執事敬'、'行笃敬'、'修己以敬',孟子所謂必有事焉也。

    程子以'主一無适'訓敬,粗言之猶可通,謂為此事則心在此事,不又适于他也;精言之則'心常惺惺'、'心要在腔子裡'(案此皆程朱言主敬法門),乃離事以言敬矣。

    且為事之敬,有當主一無适者,亦有未盡者。

    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絕利一源,收功百倍,此主一無适也。

    武王不洩迩,不忘遠,劉穆之五官并用,則神明肆應,敬無不通,又非可以主一無适言也。

    "又說:"宋儒講主敬,皆主靜也。

    '主一無适',乃靜之訓,非敬之訓也。

    "(《論語傳注問》)是則同謂講主敬,而顔李與程朱截然不同。

    總之謂離卻事有任何學問,顔李絕不承認。

     宋儒之學自稱曰道學,曰理學。

    其所标幟者曰明道,曰窮理。

    顔李自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以為宋儒所講道理都講錯了,而且明道窮理的方法也都不對。

    宋儒最愛說道體,其說正如老子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者。

    習齋說:"道者,人所由之路也,故曰'道不遠人'。

    宋儒則遠人以為道者也"。

    (《四書正誤》四)恕谷說:"路從足,道從走,皆言人所共由之義理,猶人所由之街衢也。

    《中庸》言行道,《論語》言适道,《尚書》言遵道,皆與《孟子》言由道由路同。

    遂亦可曰'小人之道'、'小人道消',謂小人所由之路。

    若以道為定名,為專物,則老莊之說矣。

    (《恕谷年譜》卷五)恕谷更從初民狩獵時代狀況說明道之名所由立,而謂道不出五倫六藝以外。

    他說:"道者,人倫庶物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也?厥初生民,渾渾沌沌。

    既而有夫婦父子,有兄弟朋友,朋友之盡乃有君臣。

    誅取禽獸、茹毛飲血、事軌次序為禮,前呼後應、鼓午相從為樂,挽強中之為射,乘馬随徒為禦,歸而計件、契于冊為書數。

    因之衣食滋、吉兇備,其倫為人所共由,其物為人所共習,猶逢衢然,故曰道。

    倫物實實事也,道虛名也。

    異端乃曰'道生天地',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道為天地前一物矣。

    天地尚未有,是物安在哉?且獨成而非共由者矣,何以謂之道哉!"(《恕谷後集?原道篇》)這段話所說道的範圍,舉例或不免稍狹,然大指謂社會道德起源在于規定人與人及人與事物之關系,不能不算是特識。

    因此他們不言天道,隻言人道。

    恕谷說:"人,天之所生也,人之事即天之道也。

    子,父母所出也,然有子于此,問其溫清定省不盡,問其繼志述事不能,而專恩其父母從何而來,如何坐蓐以有吾身,人孰不以妄目之耶?"(《周易傳注序》)宋儒所謂明道、傳道,乃至中外哲學家之形而上論,皆屬此類,所以顔李反對他們。

     宋儒說的理及明理方法有兩種:一,天理--即天道,指一個仿佛空明的虛體,下手工夫在"随處體認天理",結果所得是"人欲淨盡,天理流行"。

    二,物理,指客觀的事物原理,下手工夫在"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結果所得是"一旦豁然貫通,則衆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面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

    其實兩事隻是一事。

    因為他們最高目的,是要從心中得着一種虛明靈覺境界,便是學問上抓住大本大原,其餘都是枝葉。

    顔李學派對于這種主張,極力反對,習齋說:"理者,木中紋理也,指條理言。

    "(《四書正誤》卷六)又說:"前聖鮮有說理者,孟子忽發出,宋人遂一切廢棄而倡為明理之學。

    不知孟子所謂禮義悅心,有自己注腳,曰'仁義忠信,樂善不倦'。

    仁義等又有許多注腳。

    ......今一切抹殺,而心頭玩弄,曰'孔顔樂處',曰'義理悅心',使前後賢豪皆籠蓋于釋氏極樂世界中。

    ......"(同上)恕谷說:"後儒改聖門不言性天之矩,日以理氣為談柄,而究無了義。

    ......不知聖經無在倫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

    ......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

    故小人别有由行,亦曰小人之道。

    理字則聖經甚少。

    《中庸》'文理"與《孟子》'條理'同,言秩然有條,猶玉有脈理、地有分理也。

    ......今乃以理置之人物以前,則鑄鐵成錯矣。

    ......"(《中庸傳注問》)訓"理"為條理,而以木之紋理、玉之脈理為喻,最合古義。

    後此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即從這個訓诂引出許多精義來。

    理之界說已定,那麼,不能于事物之外求理,甚明。

    故恕谷說:"事有條理,理即在事中。

    《詩》曰'有物有則',離事物何所為理乎?"(《論語傳注問》)既已除卻事物無所謂理,自然除卻應事接物無所謂窮理。

    所以習齋說:"凡事必求分析之精,是謂窮理。

    "(《存學編》卷二)怎樣分析才能精呢?非深入事中不可。

    朱子說:"豈有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習齋駁他道:"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隻教人再窮理:孔子則隻教人習事。

    迨見理于事,則已徹上徹下矣。

    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

    "(同上卷三)又說:"若隻憑口中所談,紙上所見,心内所思之理義養人,恐養之不深且固也。

    "(同上)顔李主張習六藝。

    有人說:"小學與六藝已粗知其概,但不能明其所以然,故入大學又須窮理。

    "恕谷答道:"請間窮理是擱置六藝專為窮理之功乎,抑功即在此學習六藝,年長則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譬如成衣匠學針黹,由粗及精,遂通曉成衣要訣,未聞立一法曰,學針黹之後又擱置針黹而專思其理若何也?"(《聖經學規纂》)這段譬喻,說明習齋所謂"見理于事",真足令人解頤。

    夫使窮理僅無益,猶可言也,而結果必且有害。

    恕谷說:"道學家教人存誠明理,而其流每不明不誠,蓋高坐空談,捕風捉影,諸實事概棄擲為粗迹,惟窮理是務。

    離事言理,又無質據,且執理自是,遂好武斷。

    "(《恕谷文集.恽氏族譜序》)這話真切中中國念書人通病。

    戴東原說"宋儒以理殺人",顔李早論及了。

     然則朱子所謂"即物窮理"工夫對嗎?朱子對于這句話自己下有注解道:"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

    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窮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

    須逐着一件與他理會過。

    "恕谷批評他說:"朱子一生功力志願,皆在此數言,自以為表裡精粗無不到矣。

    然聖賢初無如此教學之法也。

    《論語》曰'中人以下,不可語上';'夫于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

    《中庸》曰'聖人有所不知不能'。

    《孟子》曰'堯舜之知而不遍物'。

    可見初學不必講性天,聖人亦不能遍知一草一木也。

    朱子乃如此浩大為願能乎?"(《大學辨業》)朱子這類活,荒唐極了,天下哪裡能夠有這樣窮理的人?想要無所不知,結果非鬧到一無所知不可,何怪陸王派說他"支離"!習齋嘗問一門人自度才智何取,對雲:"欲無不知能。

    "習齋說:"誤矣!孔門諸賢,禮樂兵農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農教,各司其一。

    後世菲資,乃思兼長,如是必流于後儒恩著之學矣,蓋書本上見,心頭上思,可無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究之莫道一無能,其實一無知也。

    "(《言行錄?刁過之篇》)所以宋明儒兩種窮理方法,在顔李眼中,都見得一無是處。

     習齋以"習"名其齋。

    因為他感覺"習"的力量之偉大,因取《論語》"習相遠"和"學而時習"這兩句話極力提倡。

    所以我說他是"唯習主義"。

    習齋所講的"習",函有兩義,一是改良習慣,二是練習實務。

    而改良習慣的下手方法又全在練習實務,所以兩義還隻是一義。

    然則習些什麼呢?他所最提倡的就是六藝棗禮、樂、射、禦、書、數。

    他說:"習行禮樂射禦之學,健人筋骨,和人血氣,調人情性,長人神智。

    一時習行,受一時之福:一日習行,受一日之福。

    一人習之,錫福一人:一家習之,錫福一家;一國天下皆然。

    小之卻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

    "(《言行錄.刁過之篇》)他的朋友王法乾和他辯論:說這些都是粗迹,他答道: 學問無所謂精粗。

    喜精惡粗,此後世之所誤蒼生也。

    (《存學編》卷一) 法乾又說,"射禦之類,有司事,不足學,須當如三公坐論。

    " 他答道: 人皆三公,孰為有司?學正是學作有司耳。

    譬之于醫,《素問》、《金匮》,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制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

    今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制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藉也,可謂明醫乎?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不惟非岐黃,并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

    ......(《存學編》卷一《學辨一》) 《習齋年譜》記他一段事道: 返鄢陵,訪李乾行等論學。

    乾行曰:"何須學習?但須操存功至,即可将百萬兵無不如意。

    "先生悚然,懼後儒虛學誣罔至此,乃舉古人兵間二事扣其策。

    次日問之,乾行曰:"未之思,亦不必思,小才小智耳。

    "先生曰:"小才智尚未能思,大才智又何在?豈君操存未至耶?"乾行語塞。

     習齋這些話,不但為一時一人說法。

    中國念書人思想籠統,作事颟顸,受病一千多年了,人人都好為闊大精微的空論。

    習齋專教人從窄狹的粗淺的切實練習去,他說:"甯為一端一節之實,無為全體大用之虛。

    "(《存學編》卷一)何隻當時,在今日恐怕還是應病良藥罷。

     我們對于習齋不能不稍為觖望者,他的唯習主義,和近世經驗學派本同一出發點,本來與科學精神極相接近,可惜他被"古聖成法"四個字縛住了,一定要習唐虞三代時的實務,未免陷于時代錯誤。

    即如六藝中"禦"之一項,在春秋車戰時候,誠為切用,今日何必要人人學趕車呢?如"禮"之一項,他要人習《儀劄》十七篇裡頭的昏禮、冠禮、士相見禮......等等,豈不是唱滑稽戲嗎?他這個學派不能盛行,未始不由于此。

    倘能把這種實習工夫,移用于科學,豈非不善!雖然,以此責備習齋,畢竟太苛了。

    第一,嚴格的科學,不過近百餘年的産物,不能責望諸古人。

    第二,他說要如古人之習六藝,并非說專習古時代之六藝,如學技擊便是學射,學西洋算術便是學數,李恕谷已屢屢論及了。

    第三,他說要習六藝之類的學問,非特專限于這六件,所以他最喜歡說"兵農禮樂水火工虞"。

    總而言之,凡屬于虛玄的學問,他無一件不反列;凡屬于實驗的學問,他無一件不贊成。

     雖然,顔李與科學家,正自有别。

    科學家之實驗實習,其目的專在知識之追求。

    顔李雖亦認此為增進知識之一法門,其目的實在人格全部之磨練。

    他們最愛說的話,曰"身心一齊竦起",曰"人己事物一緻",曰"身心道藝一緻加功"。

    以習禮論,有俯仰升降進退之節,所以勞動身體,習行時必嚴恭寅畏,所以振竦精神,講求節文度數,所以增長智慧。

    每日如此做去,則身心兩方面之鍛煉,常平均用力而無間斷,拿現代術語來講,則體育、德育、智育"三位合一"也。

    顔李之理想的教育方針,實在如此。

    他們認這三件事缺一不可,又認這三件事非同時着力不可。

     他們鍛煉心能之法,務在"提竦精神,使心常靈活"。

    (《習齋年譜》卷上)習齋解《孟子》操則存,舍則亡"兩句活,說道:"識得'出入無時'是心,操之之功始有下落。

    操如操舟之操,操舟之妙在舵,舵不是死操的,又如操兵操國柄之操,操兵必要坐作進退如法,操國柄必要運轉得政務。

    今要操心,卻要把持一個死寂,如何謂之操?"(《四書正誤》卷六。

    案:此錢緒山語,習齋取之)蓋宋儒言存養之法,主要在令不起一雜念,令心中無一事。

    顔李則"不論有事無事,有念無念,皆持以敬"。

    (《恕谷年譜》卷三)拿現在的話來講,則時時刻刻集中精神便是。

    孔子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習齋說:"此三語最為赅切詳備。

    蓋執事、與人之外皆居處也,則凡非禮勿視聽言動具是矣;居處、與人之外皆執事也,則凡禮樂射禦書數之類具是矣;居處、執事之外皆與人也,則凡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朋友先施皆具是矣"(《言行錄.學人篇》)做一件事,便集中精神于一件事。

    接一個人,便集中精神于一個人。

    不做事不接人而自己獨處的時候,便提起一種嚴肅的精神,令身心不緻散漫無歸着,這是顔李學派修養的不二法門。

     習齋好動惡靜,所以論學論政,皆以日日改良進步為目标。

    他有一天鼓琴弦斷,解而更張之,音調頓佳,因歎道:"為學而惰,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張之也。

    彼無志之人,樂言遷就、憚于更張、死而後己者,可哀也。

    "(《言行錄.鼓琴篇》)又說:"學者須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即日新之學也。

    改心之過,遷心之善,謂之正心;改身之過,遷身之善,謂之修身;改家國天下之過,遷家國天下之善,謂之齊治平。

    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昏惰了一日。

    為政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苟且了一日。

    "(《言行錄.王次亭篇》)總之,常常活着不叫他死,常常新着不叫他舊,便是顔李主動之學。

    他們所謂身心内外一齊振起者,指此。

     習齋不喜歡談哲理,但他對于"性"的問題,有自己獨到的主張。

    中國哲學上争論最多的問題就是"性善惡論"。

    因為這問題和教育方針關系最密切,所以向來學者極重視它。

    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揚雄,各有各的見解。

    到宋儒程朱,則将性分而為二:一、義理之性,是善的,二、氣質之性,是惡的。

    其教育方針,則以"變化氣質"為歸宿。

    習齋大反對此說,著《存性編》駁他們,首言性不能分為理氣,更不能謂氣質為惡。

    其略曰: ......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

    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統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将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疱睛乃視邪色乎?餘謂更不必分何者為義理之性,氣質之性。

    ......能視即目是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

    (啟超案:孟子論性善,附帶着論"情"、論"才",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又說"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習齋釋這三個字道:"心之理曰性,性之動曰情,情之力曰才。

    "見《年譜》卷下。

    《存性編》亦有專章釋此三字,今不詳引)皆不可以惡言。

    蓋詳且遠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惡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

    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于氣質,是必無此目,然後可全目之性矣。

    ......"(《存性篇?駁氣質性惡》) 然則性善的人,為什麼又會為惡呢?習齋以為皆從"引蔽習染"而來,而引蔽習染皆從外入,絕非本性所固有。

    程子說,"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

    "朱子引申這句活,因說:"善固牲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主張氣質性惡的論據如此。

    習齋駁他們道: 問濁是水之氣質否?吾恐澄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深淺也。

    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同上《借水喻性》) 程子又謂"性本善而流于惡"。

    習齋以為也不對,他駁道: 原善者流亦善,上流無惡者下流亦無惡。

    ......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雖自西海達東海,絕不加濁。

    其有濁者,乃虧土染之,不可謂水本清而流濁也。

    知濁者為土所染,非水之氣質,則知惡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氣質矣。

    "(同上《性理書評》) 習齋論引蔽習染之由來,說得極詳盡。

    今為篇幅所限,不具引了,(看《存性篇?性說》)習齋最重要的論點,在極力替氣質辯護。

    為什麼要辯護呢?因為他認定氣質為個人做人的本錢。

    他說: 盡吾氣質之能,則聖賢矣。

    (《言行錄》卷下) 又說: 昔儒視氣質甚重。

    習禮習樂習射禦書數,非禮勿視聽言動,皆以氣質用力。

    即此為存心,即此為養性,故曰"志至焉,氣次焉,持其志無暴其氣";故曰"養吾浩然之氣";故曰"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魏晉以來,佛老肆行,乃千形體之外,别狀一空虛幻覺之性靈;禮樂之外,别作一閉目靜坐之存養。

    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

    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五經《語》《孟》之文,行《楞嚴》《參同》之事。

    以躬習其事為粗迹,則自以氣骨血肉為分外。

    于是始以性命為精,形體為累,乃敢以有惡加之氣質矣。

    (《存性編?性理書評》) 氣質各有所偏,當然是不能免的。

    但這點偏處,正是各人個性的基礎。

    習齋以為教育家該利用他,不該厭惡他。

    他說:"偏勝者可以為偏至之聖賢。

    ......宋儒乃以偏為惡,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

    "(同上)又說:"氣禀偏而即命之曰惡,是指刀而坐以殺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殺賊乎!"(同上)習齋主張發展個性的教育,當然和宋儒"變化氣質"之說不能相容。

    他說: 人之質性各異,當就其質性之所近、心志之所願。

    才力之所能以為學,則無龃龉捍格終身不就之患。

    故孟子于夷、惠(夷,伯夷。

    惠,柳下惠)曰不同道,惟願學孔于,非止以孔子獨上也,非謂夷、惠不可學也。

    人之質性近夷者自宜學夷,近惠者自宜學惠。

    今變化氣質之說,是必平丘陵以為川澤,填川澤以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肅必變化而為龐德公(包孝肅,北宋名臣包拯的谥号。

    龐德公,東漢末名士,以不屈于官著稱),龐德公必變化而為包孝肅,必不可得之數,亦徒失其為包為龐而已矣。

    (《四書正誤》卷六) 有人問他,你反對變化氣質,那麼《尚書》所謂"沈潛剛克,高明柔克"的活,不對嗎?他說:"甚剛人亦必有柔處,甚柔人亦必有剛處,隻是偏任慣了。

    今加學問之功,則吾本有之柔自會勝剛,本有之剛自會勝柔。

    正如技擊者好動腳,教師教他動手以濟腳,豈是變化其腳?"(《言行錄》卷下《王次亭篇》)質而言之,程朱一派别氣質于義理,明是襲荀于性惡之說,而又必自附于孟子,故其語益支離。

    習齋直斥之曰: 耳目口鼻手足五髒六腑筋骨血肉毛發秀且備者,人之質也,雖蠢猶異于物也。

    呼吸充周榮潤運用乎五官百骸粹且靈者,人之氣也,雖蠢猶異于物也。

    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

    其靈而能為堯舜者,即氣質也。

    非氣質無以為性。

    非氣質無以見性也。

    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并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

    以作聖之氣質,而視為污性壞性害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賊"之說,能不為此懼乎?(《存性篇.正性理評》) 習齋之龂龂辨此,并非和程朱論争哲理。

    他認為這問題在教育關系太大,故不能已于言。

    他說: 大約孔孟以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

    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

    是以人多以氣質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難移"之諺矣。

    其誤世豈淺哉!(同上)他于是斷定程朱之說,"蒙晦先聖盡性之旨,而授世間無志人以口實"。

    (《存學編》卷一《上孫鐘元先生書》)他又斷言,凡人"為絲毫之惡,皆自玷其光瑩之體,極神聖之善,始自踐其固有之形"。

    (同上《上陸桴亭先生書》)習齋對于哲學上和教育上的見解,這兩句包括盡了。

     以上所講,顔李學派的主要精神,大略可見了。

    這種議論,在今日還有許多人聽見了搖頭咋舌,何況二百年前?他們那時作這種主張,簡直可以說大着膽冒天下之不韪。

    習齋說: 宋儒,今之堯舜周孔也。

    韓愈辟佛,幾至殺身,況敢議今世之堯舜周孔乎?季友著書駁程朱之說(季友,姓朱,明饒州人。

    永樂二年(1404)至京獻所著書,駁宋儒之說。

    大學士楊士奇謂朱季友非毀先賢,請毀其書,明成祖乃敕行人锢其至饒州,大會省縣官員吏民,當衆鞭撻,并燒毀其家所著書。

    見陳建《學通辨》末引《皇明政要》,又見明鄭曉《吾學編》),發州決杖,況敢議及宋儒之學術品詣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

    然懼一身之禍而不言,委氣數于終誤,置民物于終壞,恐結舌安坐不援溝讀與強暴橫逆納人于溝讀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遠也。

    (《上陸桴亭書》) 又說: 予未南遊時,尚有将就程朱附之聖門之意。

    自一南遊,見人人禅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列。

    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與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原矣。

    (《年譜》卷下) 他并非鬧意氣與古人争勝。

    他是一位心地極光明而意志極強毅的人,自己所信,便以百折不撓的精神赴之,絲毫不肯遷就躲閃。

    他曾告誡恕谷道: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

    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随聲也。

    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後覺,不必附和雷同也。

    (《言行錄?學問篇》) 試讀這種話,志節何等卓荦!氣魄何等沈雄!他臨終那年,有幾句話囑咐恕谷道:"學者勿以轉移之權委之氣數。

    一人行之為學術,衆人從之為風俗。

    民之矣,忍度外置之乎?"恕谷聞言,泣數行下。

    (《恕谷年譜》卷下) 習齋、恕谷抱這種宏願,想要轉移學風,别造一個新社會。

    他說: 文盛之極則必衰。

    文衰之返則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實,則天下厭文之心,必轉而為喜實之心,乾坤蒙其福矣,......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則天下厭文之心,必激而為滅文之念,吾儒與斯民淪胥以亡矣。

    如有宋程朱黨僞之禁,天啟時東林之逮獄,崇祯末張獻忠之焚殺,恐猶未已其禍也。

    而今不知此幾之何向也?《易》曰;'知幾其神乎?'餘曰,知幾,其俱乎?"(《存學編》卷四) ○閻若璩 閻百詩,名若璩,别号潛丘居士,山西太原人,寄籍江蘇之山陽,生于明崇祯九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1636-1704),年六十九。

     他的父親閻修齡,号牛叟,本淮南鹽商,但很風雅,也可算一位名士或一位遺老。

     百詩生而口吃,性頗鈍,讀書千遍不能熟。

    年十五,冬夜讀書,寒甚,漏四下,堅坐沉思,心忽開朗,自是穎悟異常。

    是歲補學官弟子。

     年二十,讀《尚書》至古文二十五篇,即疑其僞,沉潛三十餘年,盡得其症結所在,作《古文尚書疏證》八卷,專辨東晉晚出之《古文尚書》十六篇及同時出現之孔安國《尚書傳》皆為僞書。

     康熙元年始遊京師,尚書龔鼎等為之延譽,由是知名。

    旋改歸太原,為廪膳生。

    顧事林遊太原,以所撰《日知錄》相質,即改計數則,亭林心折焉。

    未幾,出遊鞏昌,與陳壽善一夕共成七言絕句百首,名曰《隴右倡和詩》。

     十七年,應博學宏詞科試,不第,留京師,與汪琬反覆論難。

    琬著《五服考異》成,先生糾其謬,汪意不怿,謂人曰:"百詩有親在而喋喋言喪禮乎?"先生聞之曰:"王伯厚嘗雲,'夏侯勝善說禮服',言禮之喪服也。

    蕭望之以禮服授皇太子,則漢世不以喪服為諱也。

    唐之奸臣以兇事非臣子所宜言,去《國恤》一篇,識者非之。

    講經之家豈可拾其唾餘哉!"徐乾學因問于經亦有征乎?先生曰:"按《雜記》曾申問于曾子曰:'哭父母有常聲乎?'申,曾子次子也。

    《擅弓》子張死,曾子有母之喪,齊衰而往哭之。

    夫孔子沒,子張尚存,見于《孟子》。

    子張死,而曾子方喪母,則孔子時,曾子母在可知。

    《記》所載《曾子問》一篇,正其親在時也。

    "乾學歎服。

     三十一年,客閩歸,乾學延至京師,為上客,每詩文成,必屬裁定,曰:"閻先生學有師法,非吳志伊輩所及也。

    "李天馥亦雲:"詩文不經百詩勘定,末可輕易示人。

    " 後乾學奉敕修《一統志》,開局于洞庭東山,既又移嘉善,後歸昆山,先生皆從事焉。

     先生又精于地理之學,山川形勢,州郡沿革,了若指掌。

    嘗曰:"孟子言讀書當論其世,予謂并當論其地。

    少讀《孟子》書,疑滕定公薨,使然友之鄒問孟子,何緩不及事?及長大親曆其地,方知故滕國城在今縣西南十五裡,故邾城在今鄒縣東南二十六裡,相去僅百裡,故朝發而夕至。

    朝見孟子,而暮即反命也。

    "因撰《四書釋地》六卷,《釋地馀論》一卷。

    又據《孟子》七篇參以《史記》請書,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

     先生平生長于考證,遇有疑義,反複窮究,必得其解乃已。

    嘗語弟子曰:"曩在徐尚書邸夜飲,尚書雲:'今晨直起居注,皇上問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過。

    此語自有出處,當時不能答。

    '予舉宋陳良時有《使功不如使過論》,篇中有秦伯用孟明事,但不知此語出何書耳。

    越十五年,讀《唐書?李靖傳》:高祖以靖逗留,诏斬之,許紹為請而免。

    後率兵破開州蠻,俘擒五千。

    帝謂左右曰;'使功不如使過,果然。

    '謂即出此。

    又越五年,讀《後漢書?獨行傳》索盧放谏更始使者勿斬太守曰:'夫使功者不如使過。

    '章懷注;'若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

    '乃知全出于此。

    甚矣學問之無窮,而人尤不可以無年也!" 先生晚年名益著,清世宗在潛邸,手書延至京師,握手賜坐,呼先生而不名,索觀所著書,每進一篇,未嘗不稱善。

    疾亟,請移就外,留之不可,乃以大床為輿,上施青紗帳,二十人舁之出,移居城外十五裡,如卧床箦,不覺其行也。

    先生又著《潛邱劄記》六卷,《毛朱詩說》一卷,及《日知錄補正》《喪服翼注》《博學掌錄》,宋劉攽、李焘、馬端臨、王應麟《四家逸事》諸書,詩有《眷西堂》諸集。

     卒年六十有九,時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八日。

    世宗遣官經紀其喪,親制挽詩,又為文祭之。

     百詩僅有這點點成績,為什麼三百年來公認他是第一流學者呢?他的價值,全在一部《古文尚書疏證》。

    《尚書》在漢代,本有今古文之争。

    伏生所傳二十八篇,叫做"今文尚書"。

    别有十六篇,說是孔安國所傳,叫做"古文尚書"。

    然而孔安國這十六篇,魏晉之間,久已沒有人看見。

    到東晉,忽然有梅賾(ze)其人者,拿出一部《古文尚書》來,篇數卻是比今文增多二十五篇,而且有孔安國做的全傳-即全部的注。

    到初唐,陸德明據以作《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作《正義》。

    自此以後,治《尚書》者,都用梅賾本,一千餘年,著為功令。

    中間雖有吳棫、朱熹、吳澄(吳澄,字幼清,元崇仁人,著《書纂言》四卷,唯注《今文尚書》,謂《古文尚書》乃晉世晚出之書,不注)、梅鷟(字緻齋,明旌德人。

    著《尚書考異》五卷,指出證據,明言東晉《古文尚書》是僞書)諸人稍稍懷疑,但都未敢昌言攻擊。

    百詩著這部《古文尚書疏證》,才盡發其覆,引種種證據證明那二十五篇和孔傳都是東晉人赝作。

    百詩從二十歲起就着手著這部書,此後四十年問,随時增訂,直至臨終還未完成。

    自這部書出版後,有毛西河(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和他抗辯,在當時學術界為公開讨論之絕大問題,結果閻勝毛敗。

    《四庫提要》評閻書所謂:"有據之言,先立于不可敗也"。

    自茲以後,惠棟之《古文尚書考》,段茂堂(玉裁)之《古文尚書撰異》等,皆衍閻緒,益加綿密。

    而僞古文一案,逐成定案。

    最後光緒年間,雖有洪右臣續作冤詞(1827-1897,名良品,字右臣,湖北黃岡人。

    著書近四十種,康有為《新學僞經考》方出,即撰《新學僞經考商正》二卷進行駁難。

    所謂續作冤詞,指他曾作《古文尚書辨惑》十人卷,又《釋難》二卷,《析疑》一卷,《商是》一卷,大抵重複前人陳說,聲稱《僞古文尚書》不僞。

    其說極迂腐,連信古文經學的學者也無人提及。

    ),然而沒有人理他,成案到底不可翻了。

     請問,區區二十篇書的真僞,雖辨明有何關系,值得如此張皇推許嗎?答道,是大不然。

    這二十幾篇書和别的書不同,二千餘年來公認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寶典,上自皇帝經筵進講,下至蒙館課讀,沒有一天不背誦他。

    忽焉真贓實證,發現出全部是假造,你想,思想界該受如何的震動呢?凡信仰的對象,照例是不許人研究的,造物主到底有沒有?那稣基督到底是不是人?這些問題,基督教徒敢出諸口嗎?何止不敢出諸口,連動一動念也不敢哩。

    中國人向來對于幾部經書,完全在盲目信仰的狀态之下。

    自《古文尚書疏證》出來,才知道這幾件"傳家寶"裡頭,也有些靠不住,非研究研究不可。

    研究之路一開,便相引于無窮。

    自此以後,今文和古文的相對研究,六經和諸子的相對研究,乃至中國經典和外國經典相對研究,經典和"野人之語"的相對研究,都一層一層的開拓出來了。

    所以閻百詩的《古文尚書疏證》不能不認為近三百年學術解放之第一功臣。

     閻百詩為什麼能有這種成績呢?因為他的研究方法實有過人處。

    他的兒子說道:"府君讀書,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而辯才鋒穎。

    證據出入無方,當之者辄失據。

    常曰:'讀書不尋源頭,雖得之,殊可危!'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侍側者頭目為眩,而府君精神湧溢,眼爛如電,一義未析,反複窮思,饑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扇,必得其解而後止。

    "(閻詠《左汾近稿.先府君行述》)他自己亦說:"古人之事,應無不可考者。

    縱無正文,亦隐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

    "(《潛邱劄記》卷六)戴東原亦說:"閻百詩善讀書。

    百詩讀一句書,能識其正面背面。

    "(段玉裁著戴先生年譜)大抵百詩學風,如老吏斷獄,眼光極尖銳,手段極嚴辣,然而判斷必憑證據,證據往往在别人不注意處得來。

    《四庫提要》贊美他說:"考證之學,未知或先。

    "(《古文尚書疏證》條下)百詩在清學界位置之高,以此。

    《四庫提要》又說:"若璩學問淹通,而負氣求勝,與人辯論,往往雜以毒诟惡谑,與汪琬遂成仇釁,頗乖著書之體。

    "(《潛邱劄記》條下。

    汪琬(1624-1689),字苕文,号鈍翁,江蘇長洲人。

    康熙中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編修,預修明史。

    著有《鈍翁類稿》、《堯峰文集》等數百卷。

    他崇拜歸有光,性狷急不容人持異議。

    其弟子惠周惕,傳其說《易》議《禮》之學,開清朝漢學吳派先河。

    閻若璩曾批評汪及李因笃、毛奇齡說經史多穿鑿,謂:"汪堯峰私造典禮,李天生社撰故實,毛大可割裂經文,贻誤後學匪淺!"汪聞之終身切齒。

    )據他的著述和傳記看來,這種毛病,實所不免,比顧亭林的虛心差得多了。

    又以著書體例論,如《古文尚書疏證》,本專研究一個問題,乃書中雜入許多信劄日記之類,與全書宗旨無涉。

    如《四書釋地》,标名釋地,而所釋許多溢出地理範圍外,如《孟子生卒年月考》考了一大堆,年月依然無着。

    諸如此類,不能不說他欠謹嚴。

    雖然,凡一個學派的初期作品,大率粗枝大葉,瑕類很多,正不必專責備百詩。

     ○楊丕複 楊丕複,字愚齋,湖南武陵人。

     嘉慶丁卯舉人,借補石門縣學訓導。

    生平著作甚富,要推《曆代輿地沿革表》一書稱最。

    嘗謂;"郡志沿革,名儒每不惜搜讨以究今昔之異同,而其考據必以正史為斷。

    顧讀史亦不易也。

    《禹貢》山川,《左傳》郡邑,注家已極聚訟紛纭;司馬八書,不載地理,獨班志可稱簡而詳。

    範書亦尚明确。

    陳壽《三國志》則徒為紀傳而已。

    迨至南北朝,制作無章,十羊九牧,徒誇疆理之廣,不憚劃别之繁,以僑置而别實土,騁虛名而薄吏治。

    惟《隋志》能彙其總,《兩漢》後比較差善。

    《二唐書》雖翔核,其時更變頻仍,述之棼如亂絲。

    《五代史》太略,《遼史》尤舛,《宋》《金》尚無大謬。

    《元史》亦然。

    《明史》官修,于近代郡縣,實為完備,而《明一統志》草率成書,訛誤百出。

    顧氏《方輿紀要》,夙号精博,且尚多沿其失焉。

    以此讀史之馀,每即諸地尋其因革,見後儒不無襲謬承訛之病,遂竭四載力,制成斯表,又以山脈水道附于後。

    分搜博采,不為無稽之言。

    "凡曰總綱者四,分紀者三十六,共四十卷。

    他著有《春秋經傳合編》三十卷,《辨疑》二卷,《朱子四書纂要》四十卷,《序說》一卷。

    其《春秋經傳合編》,亦用綱目例,取經文為綱,《左傳》為目;先儒解說,則别為書法翼之。

    更可征君之于史學也深矣! ○楊守敬 楊守敬(1839--1915),字惺吾,晚号鄰蘇老人,湖北宜都人。

     家世業賈,自少時雖日在肆持籌握算,而夜間則誦讀弗辍。

    粵匪亂後,始應重子試。

    十九補諸生。

    同治壬戌舉鄉榜。

    兩赴禮闱報罷,考取景山官學教習。

    暇日辄走海甸搜求古書以及碑版文字,期滿用教職。

    嗣是又數上春官,不售。

    武昌張裕制薦任駐日欽使黎庶昌随員。

    至東京,值日本維新伊始,其國人唾棄舊學書,因以賤值得之。

    并為黎校刻《古逸叢書》若幹種,均宋元舊刻,或數百年之古抄,為此土所罕見者,擇名手影雕,士林威珍異之。

    尋回國,選黃岡縣教谕,調黃州府教授,繼保知縣,加五品街。

    張文禁督鄂,延為兩湖書院暨勤成、存古二學堂教習。

    光緒癸卯,開經濟特科,文襄奏舉先生名列第一。

    丙辰,選授安徽霍山縣知縣,未赴,仍請以内閣中書用。

    武漢起義,避兵之滬上。

    民國癸醜,袁世凱征為參政院參政。

    卒年七十六。

     先生博聞強記,嗜古成癖。

    儲藏之富,當代罕俦。

    善考證,精鑒别。

    于地理目錄金石之學特擅絕長,書法直逼漢魏。

    著述甚富。

    關于地理者,有:《禹貢本義》一卷,《漢書地理志補校》二卷,《三國郡縣表補正》八卷,《隋書地理志考證》八卷,《古地理志輯本》三十二卷,《曆代輿地沿革險要圖》若幹卷,《水經注疏》八十卷,又《要删》十二卷,補遺并《續補》六卷,《水經注圖》八卷。

    關于目錄者,有:《日本訪書志》十六卷,《留真譜》初編十二卷、續編十二卷,《叢書舉要》二十卷,《隋書經籍志補證》四卷,《唐宋類書引用書目》八卷。

    關于金石者,有:《三續寰宇訪碑錄》十六卷,《望堂金石》初二集若幹卷,《寰宇貞石圖》若幹卷,《指法溯源》十八卷、續十八卷,《集帖目錄》四十卷,《評碑記》二卷,《評帖記》二卷,《鄰蘇老人手書題跋》四卷,《手書墓志銘》四卷。

    其他關于經史詩文書法者,有:《重訂說文古本考》四卷;《漢書二十四家古注輯存》十二卷,《補古今人表》四卷,《古詩輯存目錄》十二卷,《補嚴氏古文存》二十卷,《書學迩言》一卷。

    尚有自撰雜文,曰《明晦軒稿》二卷,續稿十卷。

    惟《水經注疏》尤竭畢生之力。

    羅振玉推其糾正全、戴、趙三家之失,創獲真谛,可與王、段之小學,李壬叔之算學,同為千古絕業雲。

     ○姚際恒 姚際恒字立方,一字首源,安徽桐城人,浙江仁和籍。

    諸生。

    少折節讀書,泛濫百家。

    西河作《山陰何氏藏書記》,毛會侯見之曰:"何氏藏書有幾,不及姚立方腹笥耳!"其所許所傾倒如此。

    既而盡棄詞章之學,專事于經。

    年五十,曰:"向平婚嫁畢而遊五嶽,予婚嫁畢而注九經。

    "遂屏絕人事,閱十四年而書成,名曰《九經通論》。

    又著《庸言錄》若幹卷,雜論經史理學諸子,末附《古今僞書考》,持論雖嚴,足以破惑,學者稱之。

    所居海峰閣西窗面湖,儲藏古籍善本及書畫金石甚富,鑒賞每不爽分寸。

    惜《九經通論》遺稿散佚,止《尚書通論辨僞例》十卷,見朱竹垞《經義考》。

    其考駁僞古文當不在潛邱之下。

    《詩經通論》數稱于方玉潤《詩經原始》,專主廢序,尤為言人所不敢言。

    餘則杭大宗《續禮記集說》間引其《禮經通論》,他皆不可問矣。

    今存者惟《古今僞書考》二卷,分經史子三類,共七十種。

    又有真書間以僞者,凡八;有本非僞書,而後人妄托其名者,凡六;有兩人共定一書,無從識其主名者,凡三;有未足定著書之人者,凡四。

    而近代不傳,與夫瑣細無裨之書,并弗錄。

    其前人辨論精确可取,悉載于前,以期征信,而非逞臆,務使千百年來疑案昭昭然判黑白焉。

    大抵先生著書,力求創獲,雖至驚世駭俗,在所不顧。

    徒恨《通論》暨《庸言錄》之無從搜訪也。

    此書外,尚有《好古堂書目》四卷,《書畫記》二卷,收入叢書中。

     ○姚配中 姚配中,字仲虞,安徽旌德人。

    卒于道光二十四年十月,生于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1792--1844)。

     弱冠已博覽經史,旁通百家言,而尤嗜《易》。

    既善張惠言《虞氏義》,因求李氏《集解》,研究群說,鄭氏最優,苦其簡略,意推之至形夢寐,成《周易參象》十四卷;又為論十篇,說其通義,附于編後;後又删說《通義》之十篇為三,移冠編首,題曰《周易姚氏學》。

    又以《月令》一編,實先王體天窮民之大經,其義一皆本于卦氣,為《月令箋》三卷,繼總其要為《月令說》一卷,複合之為《周易通》《論月令》二卷。

    又嗜琴,知傳譜舛誤者多,乃更正世所盛習者十數曲,又自制七曲,原數說聲,上溯本始,為《琴學》二卷。

    又嗜書,為《書學拾遺》四千餘言。

    又注《智果心成頌》,以傳立書大幅執筆之法。

    家貧而守堅,學優而遇蹇,以廪膳生終。

    年五十有三。

     ○姚文田 姚文田(1758--1827),字秋農,浙江歸安人。

     乾隆癸酉由拔貢生領鄉薦,召試,得内閣中書。

    嘉慶己未成進士,以一甲一名及第,授職修撰。

    充國史館、唐文館纂修,會試總裁一,廣東等省正副考官四,廣東等省學政三。

    累官祭酒,詹事,内閣學士,戶、禮、兵諸部侍郎,左都禦史,終禮部尚書。

    予谥文僖。

    享年七十。

     公生平以文章經術結主知,嘗謂:"士或泥于古而戾于今,是遷儒之為也。

    "故其久督擾之任,寬州縣之考,及急農桑、緩刑獄諸疏,當時多見施行。

    後善化賀氏複甄采以入《經世文編》。

     數十年來,學人盛談考據,率尊漢诋宋,公獨持議稱:"三代以上,其道皆本堯舜,得孔、孟氏而明。

    三代以下,其道皆本孔、孟,得宋諸儒而傳。

    五代以後,人道不至陵夷者,宋諸儒之力。

    至其所著之書,豈得無一誤。

    惟文字小差,漢唐先儒亦多有之,未足以為诟病。

    "然公持己端方,居官清慎,雖本宋儒,而博覽群書,精于攻核,則一取漢儒為法。

    既與嚴可均同撰《說文斠議》三十卷,《說文考異》三十卷;自著者尚有:《說文聲系》三十卷,《古音諧》八卷,《四聲易知錄》四卷,均有裨于小學。

    其餘《易原》一卷,《廣陵事略》七卷,《邃雅堂學古錄》七卷,《詩文集》十卷。

    兼通曆算,有《春秋經傳朔閏表》二卷。

    旁及天文、五行、雜占、醫經,著書複若幹種。

     ○葉昌熾 葉昌熾,字鞠裳,江蘇長洲人。

     為人簡淡沉靜,好稽考目錄,辨别版本。

    光緒初,偕管禮耕、王頌蔚客常熟程氏,編校書錄,所藏無不披覽。

    繼遊幕羊城,吳愙齋适視學來粵,相與讨論金石文字,稱莫逆。

    壬辰,成進士。

    入翰林。

    出潘文勤門,即館于其家。

    于是凡滂喜齋宋椠元抄,又遍閱之。

     每自恨家貧,不能多得異書。

    複歎自來藏書家節衣縮食,鸠集善本,曾不再傳,遺書星散,有名姓翳如之感。

    因網羅前聞,捃摭轶事,成《藏書紀事詩》六卷,共二百餘首。

    由宋迄清,貴如明、衡、徽諸藩,微如安麓邨、錢聽默之屬,悉載靡遺。

    蓋著錄中之别格也。

     邠州城西有大佛寺,石室累累,皆唐宋元人題刻。

    壬寅,被命度隴,盡拓以歸。

    排缵考訂,成《邠石室錄》三卷。

     既遊文勤所,遂獲交福山王文敏公諸人,益研求碑版。

    久之,積至八千餘通。

    更撰《語石》十卷,為後來考斯學者入門之資。

    舉夫制作之名誼,标題之發凡,書學之升降,藏弆之源流,以逮撫拓裝池瑣聞雅故,分門别類,條理秩然,則又與《藏書紀事詩》異曲同工者焉。

     清亡後,南歸。

    烏程劉承幹饒于資,好刻書,延缪藝風及先生佐其雠校,題跋尤出先生為多。

     ○葉奕苞 葉奕苞,字九來,江蘇昆山人。

     少師事葛芝、葉宏儒,務根柢之學。

    工待,善書法。

    康熙戊午,舉博學鴻詞,罷歸,葺半繭園,與海内名流姜宸英、施閏章、陳維崧及同裡歸莊輩流連觞詠于其間,文采輝映一時。

    嘗作《太甲改元》、《周公居東周詩》、《用周正辨》諸篇,皆穿穴經義,有裨學者。

    又偕盛符升等預修縣志,未竣而邑今董正位罷官,平居悉心采訪,别授志稿二十二卷,隸事必求其實,家世必詳其源,為他志所不及。

    尤酷嗜金石,始得墨拓數十通,即思專為一書以紹述宋趙明誠氏之《金石錄》。

    于是遍訪考古家,征集日富,久之,成《金石錄補》二十七卷,《續跋》七卷,所論多具獨見。

    時錢竹汀、翁覃溪諸書未出,而搜羅廣博,上起《峋嵝禹碑》訖宋《周處台記》,辨證精核,殊不在兩家下。

    錢遵王《讀書敏求記》謂"迥勝趙氏原本",非過言也。

    末數卷複列考異、碑題、立碑處、存疑、雜記五門,足為後來取法。

     ○餘蕭客 餘蕭客(1732-1778),字仲林,别字古農,江蘇吳縣人。

     生五歲,父客遊不歸,母顔教以四子書五經,夜則課《文選》及唐宋人詩古文。

    十五,通群經,即知理氣空言,無補經術。

    思讀漢唐注疏,家貧不能具,借之于書棚徐姓,匝月畢《左傳疏》,徐大驚日:"子奇人也!"贈以注疏全本暨《十七史》、《說文解字》、《玉篇》、《廣韻》。

    于是閉戶肄經史,益務博覽。

    聞有異書,必假抄錄。

    同邑朱奂,藏書甲吳中,延先生教讀,館于滋蘭堂,因得悉窺四部之富。

    嗣又閱《道藏》于玄妙觀,閱《釋藏》于南禅寺。

    居恒手一編弗辍,日不足,複繼之以夜;竟至目力虧損,不見一物,後雖治愈,然僅能讀大字本而已。

     初作《爾雅舊注疏》未就,先成《注雅别抄》八卷,專攻陸佃、羅願,質諸惠松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