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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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長舍弗列夫躺在衛生隊的敞篷馬車上奄奄待死。

    他的女人坐在他腳邊。

    被炮火的閃光不時劃破的黑夜,罩沒了這個傷勢垂危的人。

    師長的馬車夫列夫卡在一旁用軍用飯盒熱湯。

    列夫卡的額發懸在篝火上,幾匹用絆繩絆住了前蹄的馬,在灌木叢中窸窣有聲地吃草。

    列夫卡一邊用一根樹枝在飯盒裡攪拌,一邊跟直挺挺地躺在馬車上的舍弗列夫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

     “同志哥,我當年在丘姆列克市當過演員,表演馬上特技和輕量級舉重。

    這個小城市對于女人來說,不消說是很無聊的,太太奶奶們争先恐後來看我表演,把牆都擠塌了……她們對我說:‘列夫·加弗裡雷奇,請您賞光,不要拒絕點些菜吃,不要心疼時光白白流逝……’有個太太死乞白賴地邀請我,情面難卻,隻得跟她一起下館子。

    我倆要了兩份小牛肉和半俄升酒,正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喝酒呢……我擡頭一看,有個先生正忙着朝我走來,他穿着挺考究,幹幹淨淨的,可是我發現這人的身份很是可疑,而且他已喝得醉醺醺的…… “‘請原諒,’他說,‘請問您是哪個民族的人?’ “‘先生,’我問,‘憑什麼您要來管我是哪個民族的人,何況我此刻正同一位太太在一起進餐?’ “……可他還不肯罷休。

     “‘您算哪門子舉重運動員……’他說,‘在法國的舉重比賽中,您這号人是永世上不了台面的,給我講講清楚,您是哪個民族的人……’ “……多氣人,可我還是沒有動手揍他。

     “‘我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可我要問您,為什麼您跑來挑釁?非要此時此刻鬧出條人命來才肯罷休嗎?換句話說,非要此時此刻有個人躺在這裡隻有出氣沒有進氣才肯罷休嗎?’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列夫卡興奮地重複着這句話,把雙手伸向天空,讓黑夜像光環那樣環繞着他。

    潔淨的夜風孜孜不倦地舒展着歌喉,悅耳地撩拂着人們的心靈。

    星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浮遊,好似訂婚戒指,紛紛向列夫卡飄落下來,掉入他滿頭的亂發之中,旋即一一熄滅。

     “列夫卡,”舍弗列夫突然翕動發青的雙唇朝他嗫嚅道,“過來。

    我有幾件金首飾,給薩什卡,”這位奄奄一息的傷員說,“幾枚戒指、馬具統統給她。

    我倆恩愛着哩……是該獎賞她。

    我的軍裝、幾條内褲和勇敢勳章都寄往捷列克,交給我母親。

    寄去時附封信,你在信裡講:‘團長向你鞠躬,不要哭。

    房子——歸你,老人家,好好活着。

    誰敢碰你,你就去找布瓊尼,跟他說:我是舍弗列夫的老娘……’戰馬阿勃拉姆卡,我送給我們團,送給我們團,用作對我亡靈的追薦……” “馬的事我明白怎麼辦。

    ”列夫卡嘟哝道,揮了揮手。

    “薩什卡,”他喊那個坐在舍弗列夫腳邊的女人道,“你聽見他的話了嗎?……你當着他的面表個态,該老太太得的,你給還是不給?……” “去你媽的。

    ”薩什卡回答說,一甩頭向灌木叢走去,身子挺得筆直,像個瞎子。

     “孤老太太的那份你給還是不給?”列夫卡追上她,掐住她的喉嚨。

    “當着他的面講清楚……” “我給。

    松手!” 列夫卡逼她答應後,從火上取下飯盒,把湯喂到團長已經僵硬了的嘴巴裡。

    舍弗列夫已處于彌留狀态,湯從他嘴裡倒流出來,湯匙碰響着他亮閃閃的死去了的牙齒,在濃重、廣袤的夜色中,子彈的呼嘯聲越來越憂郁,越來越強烈。

     “是用步槍在射擊,畜生。

    ”列夫卡說。

     “瞧,這些個狗奴才,”舍弗列夫接茬說,“在用機槍撕開我們的右翼……” 說罷,舍弗列夫阖上眼睛,像卧在靈床上的亡人那麼莊重地躺着,用一雙蠟黃的大耳朵聽着戰鬥的進程。

    列夫卡在一旁吧唧吧唧地嚼着肉,喘着氣,吃完肉,列夫卡舔了舔嘴唇,拉着薩什卡向窪地走去。

     “薩什卡,”他一邊打着飽嗝,一邊搓着手說,渾身打着戰,“薩什卡,咱倆搞也罷,不搞也罷,反正都要去見上帝……人生就這麼一回。

    你答應了吧,好薩什卡,我會報答你的,要我把小命搭上我也願……他陽壽已經到頭,可咱們還長着哩……” 他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