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行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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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順帝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元順帝妥懽帖木兒在位的第十二年)的上半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嚴重的災難,旱災,蝗災,還加上瘟疫。

     好幾個月沒見過雨了,禾苗被曬得幹癟枯黃,田地裂成一條條龜縫,眼見得收成沒有指望了,誰也想不出辦法。

    到處在祈神求雨,祝告龍王爺顯神通,老年人穿着白麻布短衫,光着頭,跪在太陽地恭恭敬敬向龍王爺磕頭許願,孩子們腦瓜上戴着枯柳枝圈在廟裡蹿出蹿進,唢呐、鑼鼓吹打得震天價響,和尚們個個眉開眼笑。

    一連求了多少天,還是熱辣辣的大太陽,連一絲兒烏雲也沒影子。

    農民們正像在熱鍋上螞蟻轉時,又來了漫天遍野的蝗蟲,把穗上稀稀的幾顆粟粒也吃得一幹二淨。

    地方上有年紀的人都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說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見過這樣年景,這日子沒法過了! 地方官府呢?除了會向老百姓勒詐錢财,關老百姓坐班房,打闆子追逼欠的錢糧以外,誰還管你天晴還是天陰! 不料禍不單行,鬧了天災,又鬧起瘟疫來了。

    濠州(今安徽鳳陽)鐘離太平鄉的人,接二連三地病倒。

    人們已經吃了好些日子草根樹皮了[1],一得病就挺不住,開頭隻覺得渾身無力氣,發高熱,接着便上吐下瀉,不過兩三天就斷了氣。

    起初人們還不十分理會,到了一個村子一天死去十幾、幾十個人,家家戶戶死人,天天死人的時候,才明白這是鬧瘟病,不由得着慌起來,不管“在數的難逃”的老話,還是逃命要緊,各村莊的人攜兒帶女,像螞蟻搬家似的投奔遠處親戚朋友家去了。

    不上十天工夫,太平鄉數得出的十幾個村子,鬧得人煙寥落,雞犬聲稀,顯出一片凄涼黯淡的景象。

     孤莊村[2]朱五四一大家人,不到半個月時光,死了三口。

    朱五四老爹六十四歲了,四月初六故去,初九大兒子重四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

    五四的二兒子重六和小兒子元璋(原名重八,後名興宗[3])眼看着大人一個個死去,請不起郎中,也抓不起藥,隻急得相對痛哭。

    [4]尤其為難的是家裡停了幾口屍,手頭沒有一貫鈔,一錢銀子,買不了棺木,老放着總不是歸結,無論如何總得先找塊地埋下才是。

    可是地呢?自己連一巴掌大的也沒有。

    想來想去,隻好去哀求田主劉德,想來作了幾年的主客,從未欠過租,落過不是,到了這步田地,總該施舍施舍吧。

    誰知不但不答應,反而挨了一傾臭罵。

    [5]正沒計較處,鄰居劉大秀[6]、婁大娘老兩口走上門來,埋怨元璋兄弟,怎麼不找劉大伯,倒去找别人,白讨沒趣。

    原來劉大秀的小兒子劉英和元璋常在一起玩耍,是好朋友,适才也在劉德家,看了元璋兄弟哭哭啼啼,心裡十分難過,回家告訴爹媽,劉大秀和朱五四緊鄰相住,同在一個社,又和五四年紀差不多,合得來,經常說個閑話兒。

    因此,劉英一說,兩老一合計,就來找元璋兄弟了。

    [7]當下元璋兩兄弟磕頭謝過了,算是葬地有了着落。

    但是,衣衾呢,棺材呢,還是沒辦法,再也無處去求人,隻好将就,把幾件破衣衫包裹了,擡到劉家地上安葬。

    兩兄弟一面擡,一面哭,好容易擡到山坡下,突然間風雨交加,雷轟電閃,整個天像塌下來似的,兩兄弟躲在樹下發抖。

    約夠一頓飯時,雨過天晴,到山坡下一看,大吃一驚,屍首不見了,原來山坡土松,一陣山洪把坡上的土沖塌了,恰好埋了屍首,厚厚的一個土饅頭,俗話叫做“天葬”。

    [8]三十五年後,朱元璋寫《皇陵碑》時,還覺得傷心:“殡無棺椁,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 元璋又吃了些日子草根樹皮,鄰居汪大娘娘兒倆看着他孤苦可憐,也不時招呼着吃一頓兩頓,胡亂混了一陣。

    想想不是久計,隻好挨村子找零活做。

    誰知大戶人家都已逃荒避瘟走了,貧民小戶自己都在挨餓,怎麼雇得起人?一連奔波了好些天,到處碰壁。

    一天,從鄰村找活回來,路過父母墳地,懶得回家了,蹲在墳邊,沉思如何來打發日子,對付肚子。

     他長得身材高大,黑黑的臉盤,高高的顴骨,大鼻子,大耳朵,粗眉毛,大眼睛,下巴比上颚長出好幾分。

    整個臉型像一個橫擺着立體形的山字,腦蓋門上一塊骨頭突出,像個小山丘。

    樣子雖不好看,卻很勻稱,顯得威嚴而沉着,誰隻要見他一面,再也忘不了他那個怪長相兒。

     小時候替田主看牛放羊,最會出主意鬧着玩,别的同年紀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聽他使喚。

    最常玩的遊戲是裝皇帝,你看,雖然光着腳,一身藍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丁,破爛不堪,他卻會把棕榈葉子撕成絲絲,紮在嘴上作胡須,找一塊破水車闆頂在頭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讓孩子們一行行,一排排,畢恭畢敬,整整齊齊三跪九叩頭,同聲喊萬歲。

     又最有擔當。

    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