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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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莫斯科!曾經多少變亂的大城!羅馬是一個破爛的舊夢,愛尋夢的你去;紐約是Mammon的宮阙,拜金錢的你去;巴黎是一個肉豔的大坑,愛荒淫的你去;倫敦是一個煤煙的市場,慕文明的你去。

    但莫斯科?這裡沒有光榮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這裡沒有繁華的幻景,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裡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裡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慘酷,虛無的暗示。

    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着。

    在前二十個世紀的漫遊中,莫斯科,是領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曆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征,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阙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豔的血肉間。

    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的天才,一手拿着火種,一手拿着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後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念你的勞工,讴歌你的不朽! 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圍散步時心頭湧起雜感的一斑,那天車到時是早上六時,上一天路過的森林,大概在Vladimir一帶,多半是叫幾年來戰争摧殘了的,幾百年的古松隻存下燒毀或剔殘的餘骸縱橫在雪地裡,這底下更不知掩蓋多少殘毀的人體,凍結着多少鮮紅的熱血,溝塹也有可辦認的,雖則不甚分明,多謝這年年的白雪,它來填平地上的丘壑,掩護人類的暴迹,省得傷感派的詞客多費推敲,但這點子戰場的痕迹,引起過路人驚心的标記,在将到莫斯科以前的确是一個切題的引子,你一路來穿度這西伯利亞白茫茫人迹希有的廣漠,偶爾在這裡那裡看到俄國人的生活,艱難,緘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這邊地勢的特性,貝加爾湖邊雄踞的山嶺,烏拉爾東西博大的嚴肅的森林,你也嘗着了這裡空氣異常凜冽與尖銳,像鋼絲似的直透你的氣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應得已經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經受一種新奇的刺激,你從貴國帶來的靈性,叫怠惰、苟且、頑固,龌龊,與種種堕落的習慣束縛,壓迫,淤塞住的,應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動力,你的讓名心,利欲,色業翳蒙了的眸子也應得覺着一點新來的清爽,叫他們睜開一些,張大一些,前途有得看,應得看的東西多着,即使不是你靈魂絕對的滋養,至少是一帖興奮劑,防瞌睡的強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開張!你的眼——你到了俄國,你到了莫斯科,這巴爾的克海以東,白令峽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千萬裡雪蓋的地圈内一座着火的血紅的大城! 在這大火中最先燒爛的是原來的俄國,專制的,貴族的,奢侈的,淫糜的,Ancien Regime全沒了,曳長裙的貴婦人,鑲金的馬車,獻鼻煙台的朝貴,獵裝的世家子弟全沒了,托爾斯泰與屠及尼夫小說中的社會全沒了——他們并不曾絕迹,在巴黎,在波蘭,在紐約,在羅馬你倘然會見什麼伯爵夫人什麼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麼owner,那就是叫大火燒跑的難民,他們,提起俄國就不願意。

    他們會告訴你現在的俄國不是他們的國了,那是叫魔鬼占據了去的(因此安琪兒們隻得逃難)!俄國的文化是蕩盡的了,現在就靠流在外國的一群人,詩人,美術家等等,勉力來代表斯拉夫的精神。

    如其他們與你講得投機時,他們就會對你悲慘的曆訴他們曾經怎樣的受苦,怎樣的逃難,他們本來那所大理石的莊子現在怎樣了,他們有一個妙齡的侄女在亂時叫他們怎樣了……但他們盼望日子已經很近,那班強盜倒運。

    因為上帝是有公道的,雖則…… 你來莫斯科當然不是來看俄國的舊文化來的,但這裡卻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貴國的專利;來這裡見的是什麼你聽着我講。

     你先擡頭望天。

    青天看不見的,空中隻是迷蒙的半凍的雲氣,這天(我見的)的确是一個愁容的,服喪的天;陽光也偶爾有,但也隻在雲罅裡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見了,像是樓居的病人偶爾在窗紗間看街似的。

     現在低頭看地。

    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應當受詛咒。

    在大寒天滿地全鋪着雪凝成一層白色的地皮也是一個道理;到了春天解凍時雪全化水流入河去,露出本來的地面,也是一個說法;但這時候的天時可真是刁難了,他給你全凍,也不給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濘,回頭風一轉向又凍上了,同時雨雪還是連連的下,結果這街道簡直是沒法收拾,他們也就不收拾,讓他這“一塌糊塗”的窩着,反正總有一天會幹淨的!(所以你要這時候到俄國千萬别忘帶橡皮套鞋。

    ) 再來看街上的鋪子,鋪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顧全沒了的話,瑞蚨祥也隻好上門;這裡漂亮的奢侈的店鋪是不見的了,頂多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