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契诃夫的墓園

關燈
詩人們在這喧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洩,“吊古”是他們柔情的寄托。

    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的清啼容易轉成夜鸮的急調,吊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象已往的韶光,藉心靈的幽獨。

    在墓墟間,在晚風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雲,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風動時動,風止時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随你想象它是洶湧的洪潮,想象它是緩漸的流水,想象它是倒懸的急湍,想象它是足迹的尾闾,隻要你見到它那水花裡隐現着的骸骨,你就認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骷髅,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砂,玫瑰變泥,一切的紛争消納在無聲的墓窟裡……那時間人的來蹤與去迹,它那色調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霞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最清切的辨認。

    這一辨認就相聯的喚起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麼?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

    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裡浮沉,總有一天浸沒在裡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酒;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裡。

    《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扯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在的現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曹子建望着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着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蓬離本根,飄飄随長風,何意回飙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

    ”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俦伴的獨客,各個,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

    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侃的骷髅,設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行不再受時間的限制。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

    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闌着——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磷等等的附帶。

    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系卻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着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隻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不要什麼。

    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麼我不愛想死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隻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隻是增劇生的複雜,并不清理它的糾紛。

    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麼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隻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系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魯泡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嚣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甯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内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i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u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待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甯!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诃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裡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昏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裡,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