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猶太人的怖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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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恥,他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體,是人類的聖潔。

     又來了一強盜,一個快生産的女子;強盜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殺人,法律又來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騙的,現在她肚子裡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棄生命,因為在這“講廉恥的社會”裡再沒有她的地位。

     這一群人,還有同樣的許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時間無底的潭壑跳;生命的聲音哭喪的唱他的哀詞,死的聲音在墳墓的底裡和着他的歌聲——那時間的欲壑有填滿的時候嗎? 再下去更不了了!地皮翻過身來,墳裡墓底的屍體全豎了起來,排成行列,圍成圓圈,往前進,向後退,死的神靈狂喜的跳着,屍體們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們行動了,在空虛無際的道上走着,各樣奇醜的屍體;全爛的,半爛的,瘡毒死的,餓死的,凍死的,瘐死的,勞力死的,投水死的,生産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屍體),淫亂死的,吊死的、煤礦裡悶死的,機器上軋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單腳竄的,他們一齊跳着,跟着音樂跳舞,旋繞的迎賽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靈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後背送行,光也滅了,墳墓的光,運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滅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屍體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死的勝利(?) 夠了!怖夢也有醒的時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猶太朋友們做怖的本領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與屍體至少有好幾十,五十以上,但各個有各個的特色,形狀與彩色的配置各各不同。

    不問戲成不成,怖夢總做成了,那也不易。

    但那晚台上固然異常的熱鬧——鬼跳,鬼臉,鬼叫,鬼笑,什麼都有。

    台下的情形,在我看來至少有同樣的趣味。

    司蒂文孫如其有機會來,他一定單寫台下,不寫台上的。

    你們記得今晚是共産黨俱樂部全包請客,這戲院是猶太戲院,我們可因此斷定看客裡大約十九是猶太人,并且是共産黨員。

    你們不是這幾年來各人腦筋裡都有一個鮑爾雪微克或是過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國報紙上的諷刺畫與他們報的消息或造的謠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資料。

    我敢說我們想象中标類的鮑爾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幾種成分:——殺豬屠、劊子手、長毛、黑旋風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謀财害命的強盜;黑臉、蓬頭、紅眼睛、大胡子,長毛的大手、腰裡挂一隻放人頭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别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飽瞻豐采暢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為在那群“山魈後人”的臉上一些也看不出他們祖上的異相:拉打胡子,紅的眉毛,綠的眼。

    影子都沒有!我坐在他們中間,隻是覺着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說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塗炭上,但總是不舒服,好像在這裡不應得有我的位置似的。

    我定了一定神。

    第一件事應得登記的,是鼻子裡的異味。

    俄國人的異味我是領教過的,最是在Irkutsk的車站裡我上一次通訊講起過,但那是西伯利亞,他們身上的皮革、屋子的煤氣、潮氣外加燒東西的氣味,造成一種最辛辣最沉悶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靜的多,雖則已經夠濃,這裡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熱氣的熏蒸。

    但主味還是人氣,雖則我不敢斷定有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來的雅味。

    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們的服裝。

    平常洗了手吃飯,換好衣服看戲,是不論東西的通例,在英國工人們上戲院也得換上一個領結,肩膀上去些灰迹,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賴特們打破習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

    因為不但一件整齊的褂子不容易看見,簡直連一個像樣的結子都難得,你竟可以疑心他們晚上就那樣子溜進被窩裡去,早上也就那樣子鑽出被窩來;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泥帽——歪戴的多。

    再看脫了帽的那幾位,你一定疑問莫斯科的鋪子是不備梳子的了,剃頭匠有沒有也是問題,女同志們當然一緻的名士派。

    解放到這樣程度才真有意思,但他們頭上的紅巾終究是一點喜色。

    但最有趣的是他們面上的表情,第一你們沒到過俄國來的趁早取消你們腦筋裡鮑爾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

    因為他們,就今晚在場的看,雖則完全脫離了波淇窪的體面主義,雖則一緻拒絕安全剃刀的引誘,雖則衣着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們的面貌還是端正的多,他們的神情還是和藹的多,他們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團或南歐戲院裡看客們文雅得多(他們雖則噓跑了那位熱心的骷髅先生,那本來是誠實而且公道,他們看戲時卻再也不露一些焦躁)。

    那晚大概是帶“懇親”的意思,所以年紀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說有趣是為想起了他們。

    你們在電影的滑稽片裡,不是常看到東倫敦或是東紐約戲院子裡的一群看客嗎?那晚他們全來了:胡子挂得老長的,手裡拿着紅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開玫瑰花的,嘴邊溜着白涎的,駝背的,拐腳的,牙齒全沒了下巴往上掬的,秃頂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麼都來了。

    可惜我沒有司蒂文孫的雅趣,否則我真不該老是仰起頭跟着戲台上做怖夢,我正應得私下拿着紙筆,替我前後左右的鄰居們寫生,結果一定比看鬼把戲有趣而且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