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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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蕩。

    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旅行期中想起的。

    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

    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

    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

    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

    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拘絷。

    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

    先前我看着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神仙宮阙——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隻是陽光,流波隻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

    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隻似岩上的藤蘿,貼着枯幹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着;顔色是蒼黑的,姿态是倔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

    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時時有飛沫,時時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闆不留餘隙的給鎮住了。

    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着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隻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裡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并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

    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隻是更順了的。

    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顔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争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内眼見耳聽心感的事該有不少。

    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

    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方時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秃筆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來,正如岩洞裡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渖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

    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的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系。

    我到京幾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

    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隻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

    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内風光的慘淡,等到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迹隻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裡發現,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裡的一個慘象。

    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緻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頭殘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