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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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她用意大利語同他交談。

    當然,他感謝了她,他的态度既平靜又有尊嚴。

    老人從心底裡感謝她,因為她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下一席之地。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去流浪。

     “夫人,這能長久嗎?”老人問道。

     “隻要你願意,要多久就多久。

    ” “上帝保佑。

    這地方必須有個名字。

    原先不值得為它取名。

    ” 他大笑起來,眼睛笑成一道縫。

    “我明天就寫一塊地名标志。

    ” “喬治奧,地名會是什麼?” “統一意大利客棧。

    ”老喬治奧向遠處望了一小會兒後說。

     “主要是為了紀念那些死去的人,”他接着說,“但不是那些把自由從士兵們手中偷走的皮埃蒙特的國王和大臣。

    ” 古爾德夫人微微一笑,身體略微向前傾斜,開始詢問他妻子和孩子的情況。

    他那天把妻子和孩子送到城裡去了。

    妻子的身心狀況好多了;非常感謝夫人的詢問。

     人們三五成群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孩子們在背後小跑跟着。

    一個騎着銀灰色母馬的人向馬車上的人脫帽示意後,走到房子的陰涼處勒住馬缰繩,馬車上的人報以微笑和點頭。

    老喬治奧還處在剛才那段新聞的興奮中,他急忙把房子被善良的英國夫人保住的消息告訴那騎馬人,而且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

    對方認真地聽着,但沒有說話。

     馬車啟動了,騎馬人再次脫帽示意,那是一頂灰色的墨西哥式寬邊帽,帽子上有銀質的紐帶和帽纓。

    這位騎馬人就是著名的搬運工監工,你看他的那副無人可比的打扮:一條華麗的墨西哥式長披肩纏在馬鞍的尾部;皮夾克上衣鑲嵌着巨大的銀質紐扣;而褲子上則是一排小銀質紐扣;雪白的亞麻襯衣,一條真絲腰帶,腰帶頭部有刺繡;銀質的馬籠頭和馬鞍——他原本是個地中海的水手,如今大草原牧場上任何富裕的年輕人在最隆重節日裡的穿戴都比不上他的華麗。

     “這對我是件大事,”老喬治奧低聲咕哝,仍然想着他的房子,如今他變得讨厭變化。

    “夫人僅對那個英國人說了一句話。

    ” “是那個有足夠的錢買下鐵路的老英國人嗎?他一個小時後就要走了,”諾斯特羅莫淡漠地評論道,“一路走好。

    我曾守護着他那把老骨頭從高山下到平原,最後進入蘇拉科,就好像他是我爸爸一樣。

    ” 老喬治奧茫然地把頭偏向一旁。

    諾斯特羅莫手指古爾德的馬車,此時馬車已經接近老城牆長滿綠草的城門,那老城牆就如茂密的樹林形成的牆一樣。

     “昨天晚上,我在公司庫房拿着左輪槍守候着另一個英國人的銀錠堆,就仿佛是在守護我自己的一樣。

    ” 喬治奧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這對我是件大事。

    ”他再次說,就好像是在對自己說。

     “是,”高人一等的搬運工監工平靜地表示同意。

    “聽着,老頭,你進屋給我拿根煙來,不用去我的屋裡找,那裡沒有。

    ” 老頭走進咖啡廳,接着又走了出來,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邊遞煙,在胡須下咕哝道:“孩子都長大了——如今變成大姑娘了!”老頭歎了口氣,沉默下來。

     “怎麼隻有一根煙?”諾斯特羅莫說,邊說邊用幽默的眼光好奇地看着心不在焉的老人。

    “不要緊,”諾斯特羅莫接着滿不在乎地說,“一根夠了,等抽完這一根,再要下一根。

    ” 他點着了那根香煙,讓火柴在懶散的手指之間滑落。

    喬治奧·維奧拉看着這一切,突然說道—— “如果我兒子能活着,他會跟你一樣是個好青年的。

    ” “什麼?你兒子?是的,老頭。

    如果他像我,他會是個男人的。

    ” 他緩慢地掉轉了馬頭,在賣貨的窩棚之間行走,不時地勒住那匹母馬躲避孩子和從草原深處來的人群,這些人滿懷崇敬地跟在他後面盯着他看。

    公司的駁船船工老遠就向他敬禮;這位極受人尊敬的搬運工監工朝着那個巨大的馬戲團建築物走去,周圍的人群中不斷發出贊同的低語和奉承的問候。

    人群越來越密集;吉他的彈奏聲越來越響;周圍的騎馬人都停住了,坐在人頭之上平靜地吸煙;他走到了那個屋頂高高的建築物的門前,這時人流變成漩渦,相互推搡起來,腳步混亂且沉重,舞曲震耳欲聾,人聲鼎沸。

    大鼓發出的聲音,氣勢宏大得野蠻,能讓人群如醉如癡,即使歐洲人聽到後也無法不産生奇怪的感情。

    諾斯特羅莫似乎被鼓聲吸引,向聲音的源頭走去。

    就在這時,有一個穿着破舊披風的男人,挨着馬镫走着,盡管左右的人不斷推搡他,他仍然堅持不懈地懇請碼頭能給他一份“他崇拜的”的工作。

    他央求把他做監工的日薪酬分出一半給那些狂妄自大的搬運工兄弟;他強調自己隻需要一半薪酬就夠了。

    但米切爾船長的得力助手——“一個視工作如無價之寶的人,一個絕對正直的人”——冷眼看着面前這個衣衫褴褛的年輕人,搖搖頭走開了。

     那人消失在馬後;諾斯特羅莫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後勒住馬。

    從這座跳舞大廳的門口湧進來一群男男女女,他們搖搖晃晃,渾身冒汗,四肢抖動,身子歪歪斜斜靠着牆壁,喘着粗氣,瞪着眼睛,大張着嘴,豎琴和吉他瘋狂地演奏着,如同連續不斷的雷鳴。

    數百隻手在鼓掌;尖叫聲響成一片,過後又低沉下來,開始唱和諧的愛情歌曲,最後平息下來。

    人群中有人用力投擲一朵紅花,砸在光彩照人的監工的面頰上。

     他急忙抓住下墜中的紅花,動作極其優美,但沒有立即轉頭看是誰扔的。

    過了一會兒,他高傲地轉過身子,旁邊的人群閃開一條通道,給一位美麗的混血女人讓路,她的頭發别着一把黃金小梳子。

    她像走入無人之境似的向他走來。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緊身胸衣,裸露出豐滿的胳膊和脖子;藍色的羊毛衫在前胸凸起,但短得蓋不上屁股,緊緊地繃在背上,她走路的樣子極富挑逗性。

    她徑直走到那匹母馬身旁,把手放在馬脖子上,用怯懦但挑逗人的目光斜眼向上看。

     “親愛的,”她親切地低聲說,“我走過來,你為什麼假裝不看我?” “因為我不愛你了。

    ”諾斯特羅莫沉思了一小會兒後故意說道。

     突然,那隻扶在馬脖子上的手顫抖起來。

    這時人群把慷慨的、可怕的、善變的搬運工監工和混血女人包圍起來。

    她在衆目睽睽之下低下了頭。

     諾斯特羅莫低頭看到女人留下了眼淚。

     “你難道沒有真心愛過我嗎?”她低聲說,“有沒有?” “不,”諾斯特羅莫神情淡漠地看着遠方。

    “我剛才騙你。

    我像過去一樣愛你。

    ” “真的?”她柔情地低聲說,面帶喜色,眼睛裡仍然含着淚水。

     “真的。

    ” “永遠是真的。

    ” “永遠是真的;但别讓我對着屋裡的聖母馬利亞發誓。

    ”面對衆人的大笑,監工笑着說道。

     “我不會那樣要求你的。

    我能從你的眼睛中看到愛。

    ”她把手放在他膝蓋上。

    “你為什麼顫抖得這樣厲害?為了愛嗎?”她繼續說着,完全不顧及周圍震耳欲聾的雷鳴。

    “不過,如果你真心愛她,你必須給她的聖母馬利亞一串金項鍊。

    ” “不。

    ”諾斯特羅莫看着她那仰望着的、渴求的雙眼說道。

    聽到這話,她的目光突然顯露出驚駭的感情,并變得像石頭一樣呆滞。

     “不?那大人你節日給我點什麼?”她生氣地問道,“别讓我在這些人面前丢臉。

    ” “有一次沒有從愛人那裡得到禮物不丢臉。

    ” “當然丢臉!那是丢大人你的臉——丢我那可憐的愛人的臉。

    ”她突然大怒起來,用話諷刺他。

     聽到她惱怒的反駁,周圍的人都笑了。

    瞧瞧她的脾氣有多大!發現有情況,人們趕緊叫别人快來看。

    那匹銀灰色母馬的包圍圈慢慢地變小了。

     那女孩倒退兩步,面對人們發出好奇嘲笑的眼睛,她又返回到馬镫,踮起腳尖,用燃燒着烈火的眼睛盯着諾斯特羅莫。

    他從馬鞍上彎腰看着她。

     “胡安,”她用嘶啞的聲音說,“我可以用刀刺穿你的心髒。

    ” 搬運工監工害怕了,以無與倫比的魯莽方式公開了自己的戀情,伸手摟住她的脖子,吐沫星亂濺地吻她的嘴唇。

    四周不斷有人咕哝。

     “匕首!”他找機會說道,并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

     人群中閃出20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名穿節日服裝的年輕人,跳了進來,給諾斯特羅莫手裡塞入一把匕首,然後又跳回人群,臉上得意揚揚。

    諾斯特羅莫甚至連一眼都沒有看他。

     “站好。

    ”他命令那個女孩,女孩突然變得溫順了,微微挺直了身軀。

    他等她站好,摟住她的腰,他倆此時就面對着面了。

    他把匕首塞入女孩的小手裡。

     “不,小混血女郎!你不應該羞辱我,”他說道,“你應該有禮物;今天就讓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愛人,你可以用匕首從我衣服上割下所有的銀紐扣。

    ” 人群為這聰明的怪誕行為報以大笑和歡呼。

    那女孩伸出鋒利的匕首,被動的騎手用手收集起越來越多的銀紐扣。

    最後,他讓她雙手捧滿了銀紐扣,這讓她徹底放心了。

    在耳語了一會兒之後,她臉上露出激動的情緒,然後目中無人地走開了,最後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四散開了。

    諾斯特羅莫,這位氣度非凡的搬運工監工,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既有經驗又值得信賴,原本是地中海上的水手,後來偶然地來到陸地上,在科斯塔瓦那尋找發财的機會,這時騎着馬緩緩地向港口走去。

    “朱諾”号已經猛地轉過了船頭;諾斯特羅莫勒住馬,擡眼遠望,看見港口入口處的古老城堡上豎起了一面臨時的旗幟。

    從兵營裡搬來半個連的大炮,用來為總統和戰争部長放禮炮。

    郵船靠岸了,傳來一個壞消息,文森特·裡比熱先生對蘇拉科的第一次正式訪問到此結束了。

    對米切爾船長來說,另一次“曆史機遇”結束了。

    當“誠實人的希望”再次來臨的時候,時間大約是一年半之後,來的方式就很不正規了,他在打了敗仗後,騎着瘸腿的騾子翻山越嶺而來,如果沒有諾斯特羅莫出手相救,他早就可恥地死在那幫匪徒手裡了。

    前後兩次來,差别太大了,米切爾船長經常說—— “先生,這是曆史——真正的曆史!我的朋友諾斯特羅莫正好遇見。

    先生,他絕對地創造了曆史。

    ” 這件事,諾斯特羅莫雖然立了大功,但此後又緊接着發生了另一件事。

    這另一件事,按照米切爾船長的詞彙,既不能說是“曆史”,也不能說是“錯誤”。

    他用另一個詞加以描述。

     “先生,”他後來經常說,“那不是個錯誤。

    是災禍,是不幸,是純粹的不幸。

    我的朋友又正好遇見了——深陷其中!确實是一次不幸,因為他自那以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