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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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來就是為他們捕捉獵物的狗。

    那老頭說對了。

    ”他用緩慢而嚴厲的語氣說道。

    他記得老喬治奧說這話時,身後全是鐵路車庫裡來的司機和裝配工,他從嘴裡取下煙鬥,回頭說出這段話。

    這個想法給了他暗示。

    他應該去找老喬治奧。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的狀況如何!他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了,搖了搖頭。

    左邊和右邊,前面和後面,濃密的灌木叢在黑暗中發出神秘的沙沙聲。

     “特裡薩也說對了。

    ”他用敬畏的語氣又低聲補充了一句話。

    他很想知道她是否被自己氣死了。

    不過,或許她還活着。

    就好像是對他疑問的回答,一隻大貓頭鷹,柔和地舞動翅膀,躲躲閃閃地像個模糊的大黑球一樣飛過他的頭頂,用一半憐憫一半同情的駭人聲音叫喊着:“咕咕苗!咕咕苗!”——很多人都相信貓頭鷹正在呼喊的是:“死了!死了!”人在落魄時容易相信迷信,貓頭鷹的叫聲讓他微微戰栗起來。

    特裡薩夫人肯定死了。

    貓頭鷹的叫聲就是這個意思。

    貓頭鷹是一種不吉祥的鳥,他回來聽到的第一聲竟然是貓頭鷹叫,他是一個被人欺騙過的人,這樣的歡迎很合适。

    他沒有去給那臨死的女人找神職人員,這件事在他内心激起了某種無形的壓力,此時正提高嗓門兒譴責他。

    她死了。

    由于他總能令人敬佩地堅守做人的原則,所以他把責任都歸結到自己身上了。

    她是個總能給人忠告的女性。

    就在他正需要那老頭的睿智建議的時候,那老頭卻因喪妻而喪失了理智。

    喪妻的打擊會讓那個平時就喜歡夢想的老頭,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會處于麻木不仁的狀态。

     至于說到米切爾船長,諾斯特羅莫以一個受重用的下屬的身份對他有個評價。

    由于所受教育的緣故,他隻适合在辦公室裡簽署文件或發布命令,其他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傻子一樣。

    諾斯特羅莫越來越讨厭那個老水手,因為每天都必須受他任意擺弄,而且他為人華而不實、脾氣暴躁、自以為是。

    最初,諾斯特羅莫能獲得一些自我滿足。

    但自信心強的人最終會對僅做一些小事感到厭倦的,因為他不僅需要成就感,還希望工作性質不單一。

    他認為自己的上司太喜歡雞毛蒜皮的小事,對此他深表懷疑。

    那個英國老漢根本沒有判斷力,他暗自說道。

    在諾斯特羅莫看來,那個英國老漢即使知道了事情的實際情況,他也不會親自動手去做的。

    他隻會空談一些不切實際的事。

    諾斯特羅莫很害怕他,就好像他是個沒完沒了的麻煩一樣。

    他沒有判斷力。

    他會洩露财寶的秘密的。

    諾斯特羅莫就下定了決心,不再被别人欺騙,不讓财寶的秘密洩露出去。

     “欺騙”這個詞,像頑固地待在他思維裡一樣。

    這個簡單的詞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想象力,他把反思過去所做的事産生的混亂感情都歸結在這個詞上,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人格對事情的結局也造成的影響。

    一個人被欺騙等于被毀了。

    特裡薩夫人(願上帝保佑她的靈魂!)說對了。

    他從來沒有受到過認真對待。

    他被毀了!他的眼前浮現出她一身素白彎腰坐在床上的樣子,烏黑的頭發下垂着,滿臉愁容地看着他,一邊在生氣一邊還在指責他。

    如今,她的指責在他眼裡變得莊嚴起來,因為不僅具有可怕的激勵作用,還帶着死亡的意義。

    那隻惡毒的鳥在他頭頂發出悲慘的尖叫聲,此事絕非偶然。

    她死了——願上帝保佑她的靈魂! 他跟廣大民衆一樣喜歡随意反對神職人員,雖然他嘴上說的都是大家習慣用的膚淺套話,但他絕對不是口是心非,而是發自内心的。

    大衆不懂得如何去質疑;這種無能,使他們不僅容易上騙子的當,還容易被野心勃勃的政治家的沒有憐憫的激情所利用。

    她死了。

    但上帝同意保佑她的靈魂嗎?她死去之前沒有做忏悔或赦免,就是因為他不願分點時間給她。

    隻要世界上還有神職人員,他就要蔑視他們;但他無法判斷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權力、懲罰、原諒這三者都是簡單可信的概念。

    搬運工監工是搬運工中最傑出的,由于缺少一些有利的基本條件,比如女性的仰慕、男性的奉承、令人羨慕的社交生活,所以他主動承擔亵渎神靈的罪過。

     諾斯特羅莫站在沙灘上,光着頭,隻穿着襯衣和内褲,他感到腳闆下細細的沙子的溫存。

    窄窄的海灘像一條長長的曲線,在遠處閃着光芒,勾勒出海港的外部輪廓。

    他的左手邊是陰暗的棕榈樹叢,右手邊是像死一般寂靜的海面,他在海灘上快步地走着,就好像一個被人追趕的黑影一般。

    他默默地、孤獨地、急匆匆地向前趕路,就好像忘記了所有的謹慎。

    但他知道沒有人會在這片海灘上發現他。

    這片海灘唯一的居民是一名孤獨的印第安人,此人沉默寡言,待人冷漠,負責看管這片棕榈樹林,有時拿一些可可豆去鎮子上叫賣。

    他住在一個四面漏風的窩棚裡,沒有女人跟他在一起。

    窩棚裡總是點着幹木柴,窩棚附近有一艘擱淺在沙灘上的破舊獨木舟。

    可以很容易地避開他。

     那人的窩棚裡傳來狗叫聲,他這才停下了腳步。

    他忘了狗會叫這回事。

    他猛地轉身,鑽入棕榈樹林,就好像是鑽入一個巨大宮殿裡茫茫一片大柱子的後面,在這個陰暗不透光的宮殿裡,似乎有人在他頭頂很高的地方低聲細語,發出那微弱的沙沙聲。

    他穿過棕榈樹林,走進一個峽谷,爬上了一道沒有大樹和灌木叢的陡峭山脊。

     山脊上視野開闊,借助星光,他看到了介于鎮子和海港之間的平原地帶。

    山脊頂上有小樹林,樹林裡有夜間活動的鳥發出奇怪的敲鼓的聲音。

    在海灘上的棕榈樹林那邊,那隻印第安人的狗仍然在狂吠着。

    他好奇為什麼這隻狗受了如此大的驚擾,便從他所在的高處觀望,吃驚地看到山脊下模模糊糊有東西在運動,仿佛是幾個長方形的平面在運動。

    這幾個時隐時現的陰暗的東西,不斷變更位置,但正在遠離港口,這意味着其運動是按照一系列命令進行的,有固定的目的。

    有光亮照到他身上。

    一隊向内陸進發的士兵,徒步上山來了。

    但他處于暗處,不會引發懷疑。

     平原又恢複了幽暗和寂靜。

    他從山脊上下來,發現在海港和鎮子之間除了他就沒有其他人了。

    昏暗使得這片平原顯得無限的寬闊,而無限的寬闊就更加重了他孤獨的感覺。

    他比剛才走得慢了。

    沒有人在等待他;沒有人想起他;沒有人盼望他回來。

    “欺騙啊!這簡直就是欺騙!”他低聲對自己說。

    沒有人在乎你。

    人家都以為你可能已經淹死了。

    根本沒有人在乎你——或許,那兩個女孩會在乎,他暗自想到。

    但她倆現在與那個英國女人住在一起,根本不會想起他的。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去維奧拉客棧。

    目的何在呢?能在那裡獲得什麼呢?他生活裡的所有細節似乎都不令他滿意,甚至特裡薩的輕蔑責備也讓他感到不滿。

    他對自己的猶猶豫豫感到痛苦。

    如今自己如此懊悔,是否她早就預見到了?那是她最後的話嗎?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出于本能向右拐了,朝着港口碼頭走去,那是他每天工作的地方。

    海關大樓隐約浮現在他眼前,就好像一家工廠的一堵高牆一樣。

    沒有人出面阻攔他。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樓的正面,偶然發現有兩扇窗戶裡亮着燈光,好奇心讓他興奮起來。

     這兩扇窗戶很迷惑人,就好像被什麼神秘的守夜者保留在那裡一樣,整棟被荒廢的大樓就是它們對着海港放射出暗淡的燈光。

    那兩扇窗戶的孤寂都能讓人觸摸到。

    他擡眼看星星的閃光,發現空氣中有薄霧,薄霧中懸浮着一股強烈的燃燒木頭的味道。

    周圍一片寂靜,他獨自前行,幹枯的草地裡有數隻蟬在尖聲鳴叫,似乎讓他那雙緊張的耳朵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音。

    一步又一步,他慢慢地走進大廳,大廳裡很昏暗,有刺鼻的煙霧。

     樓梯燃燒過,此時已經變成一堆灰燼。

    硬木沒有着火;隻是樓梯底部的幾級台階在冒煙,被燒焦的邊緣仍然有火花在爬動。

    在樓梯口,他看到有一扇房門是打開的,射出有條紋的光線,光線投射在巨大的樓梯平台上。

    樓梯平台上有煙霧蔓延,一切都很模糊。

    就是這個房間。

    他爬上樓梯,但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牆上有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身影樣子很古怪,肩膀高聳着。

    他看不見那個人,但那人應該是站着的,頭低垂着。

    監工想起來自己沒有帶武器,于是閃到一旁,躲進牆角的黑暗中,眼睛緊盯着那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