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

關燈
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

    " 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臉來看着我問道,"你在圖謀的職業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話,隻見他側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

    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

    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

    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裡。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

    "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殳,"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着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

    你看得人間太壞……。

    "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

    你對于我們,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閑着無事,所以來你這裡,将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并不。

    但有時也這樣想。

    或者尋些談資。

    " "那你可錯誤了。

    人們其實并不這樣。

    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8〕,将自己裹在裡面了。

    你應該将世間看得光明些。

    "我歎惜着說。

     "也許如此罷。

    但是,你說:那絲是怎幺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

    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

    然而這也沒有什幺要緊,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

    "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殓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

    "于是鹘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

    "他一面點燈,一面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

    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

    "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

    隻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

    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挂祖像,盛大地供養起來。

    看着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

    但那時,抱着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

    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個祖母,怎幺又會有什幺自己的祖母來。

    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裡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紅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

    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裡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

    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

    但我還愛她。

    可是到後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并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

    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呵斥。

    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後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學堂……。

    "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将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隻這一月裡,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

    "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

    "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

    ——她後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隻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

    況且哭的人不是多着幺?連先前竭力欺淩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

    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裡去咀嚼的人的一生。

    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

    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

     "你現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

    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

    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 他沉默了,指間夾着煙卷,低了頭,想着。

    燈火在微微地發抖。

     "呵,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

    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幺?"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 我辭别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四 山陽的教育事業的狀況很不佳。

    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隻得連煙卷也節省起來。

    但是學校裡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着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8〕的人民。

    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别托付我的話來。

    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

    我……。

    "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法罷。

    "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的答話,後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

    到這些時,我便設法向各處推薦一番;但有什幺效驗呢,事少人多,結果是别人給我幾句抱歉的話,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

    到一學期将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

    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10〕,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隻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起門來躲着,有時連煙卷的煙鑽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

    連殳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

    這樣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

    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故鄉也準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後園的平坦處和一夥小朋友塑雪羅漢。

    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顔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幺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卷來;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