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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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之義。

    興,即靈感inspiration。

    作詩時要有心的興發,否則不會好。

     屈原《離騷》有句: 朝發轫于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是興,但還不是餘所謂之“興”。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象征人生隻有進取,不可停留。

    魯迅先生《呐喊》有自序,《彷徨》則無,隻在扉頁上題此數句《離騷》,魯迅先生題此八句是物格。

    餘之懂此、講此八句是格物,不是物格。

    魯迅先生以此八句題書是物格,由此八句而在自己心中生出一種東西是“物格”,興也。

    魯迅先生以此象征近代人生觀是進取的、努力的,而非享樂的、頹廢的。

    享樂的、頹廢的人生,沒勁,中國這一類的舊詩,人讀後如同“失骨”。

    屈原是努力追求。

    魯迅先生受了這八句的啟發是物格,餘如此講,又是“格物”了。

     老杜那兩句“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是格物,不是物格。

    桃紅是格物,由此“竹翠”、“桃紅”引出自己心中的東西是物格。

    “格物”是向外的,“種竹交加翠”,見竹而說;“栽桃爛漫紅”,見桃而說。

    “物格”是向内的,然後再向外,其“物”給我們一種靈感(不是刺激,不是印象,刺激、印象仍隻是物,靈感是另外生出一種東西)。

    格物無興發,隻是反射。

    能“格物”且能“物格”,這樣看東西、作詩,才能活起來。

     辛稼軒《夜遊宮·苦俗客》上片: 幾個相知可喜。

    才厮見、說山說水。

    颠倒爛熟隻這是。

    怎奈向,一回說,一回美。

     前二句是格物,後四句是物格。

    陶詩: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此是物格。

    普通農人種地知道如何種是格物,隻淵明是物格,陶詩象征人生。

    人生好逸惡勞、喜甜厭苦乃常情,所以能耐勞吃苦是為前途、為最高理想。

    能這樣才不白活,不用說活着有力量,而且活着才有趣味。

    淵明“但使願無違”所謂之“願”,即将來最高最美理想。

     老杜“種竹”二句響而不圓,如石;陶詩如珠;屈賦如雲。

     劉勰《文心雕龍》曰: 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

    (《物色》) 若隻如此寫出來,還是死闆的。

    大謝之“花上露猶泫”(《從斤竹澗越嶺溪行》)即如此。

    (泫,眼含淚,即如放翁《沈園》詩“猶吊遺蹤一泫然”之“泫”。

    )人都稱大謝好,“人言不足恤”。

    王荊公雲:“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宋史·王安石列傳》)治文學應當有王安石精神。

    大謝隻是刻花,不是自己長出花來。

    大謝詩正可以《文心雕龍》如上二句批評,除“花上露猶泫”之外,沒給我們什麼。

    大謝所寫一點不差,隻是一點不差。

    科學上對就是好,文學上可不成,隻是對不見得好,好也是二等。

    大謝隻是格物,将心(精神)逐物(物質)。

    而此乃學道人大忌,精神不能随物質跑,如此不能學道。

    凡哲學、宗教皆不能“将心逐物”。

    如《論語》又雲: 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雍也》) 姑不論其所樂為何,須先看其如何能樂。

    學文亦如學道,不可将心逐物。

     學文有對象——“物”,故須格物。

    既是物,非逐不可,而又不可止于逐物。

    禅語“終日吃飯,未曾咬着一粒米”(黃檗希運禅師語),逐物,逐物結果不是逐物了。

    (讀禅宗語錄,如上堂課所舉,“勿忘,勿助長”。

    )陶淵明之“種豆南山下”一首(《歸園田居五首》其三),明明說豆、說草、說月、說鋤,而不都是物,其寫物是所以明(顯)心。

    大謝隻是将心逐物,連老杜“種竹交加翠”二句也是格物,不是物格。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此“物色之動”,是生發之意,如草之綠、花之紅、樹木之發芽。

    詩人所以寫,不僅寫花、寫草,“心亦搖焉”。

     中國古老民族傳下風俗習慣,不僅要格物,而且要物格。

    僅有“格物”,沒有“物格”,不能活動。

    吾人讀書,也當如此,否則是讀死書。

    讀書不僅求通世情。

    魯迅先生讀《離騷》,找出八句題在《彷徨》扉頁上,立即《離騷》便活起來了。

    這樣才不是讀死書。

    愛之極,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故民俗立春日要“咬春”。

    若隻是因為别人如此,我也如此,便不是格物,更何論物格。

    講學亦如此。

    凡講學的若成為一種口号(或一集團),則即變為一種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義與生命。

     杜甫《人日二首》其一: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

     冰雪莺難至,春寒花較遲。

     雲随白水落,風振紫山悲。

     蓬鬓稀疏久,無勞比素絲。

     生于現代時代,一切困難,真是“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

    老杜《人日》詩,一、二句最好,三、四兩句之後,一句不如一句。

    “蓬鬓稀疏”——人真老不得。

    但老杜說“稀疏”、“久”,真廢話。

    “稀疏久”與“交加翠”、“爛熳紅”不同,還不如說“稀疏甚”。

    此律詩先寫事、後寫景、再寫情便結束。

    後人寫五律多如此,不好的連這都不會。

     李商隐《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萬裡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義山這首也是死規矩,先寫景。

    頭兩句真好,“物色之動,心亦搖焉”。

    三、四句尚可,第五句說“元亮井”,什麼叫“元亮井”?當是“元亮宅”。

    詩要合平仄,而為平仄作詩也就不好了。

     姜白石《揚州慢》詞上片有句: 過春風十裡,盡荠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荠菜,春日結籽,與麥子同,經秋再出芽,經冬再活,荠麥合言,以類相從。

    杜甫《臘日》詩有句雲:“漏洩春光有柳條。

    ”詩不太好,不是意思不好、材料不好、含義不好,似是有不能相合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