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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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應有牧師傳教之精神,牧師每每獨自至荒僻之地傳教。

    從事文學者,其有此精神乎?吾人必先于實際生活中确實鍛煉,好好生活一下。

     李長吉的“覺”有點遲鈍,怪而晦澀,隻是幻想。

    長吉當然是天才,可惜沒有“物外之言”。

    餘有《夜禅曲》效李長吉體: 銀河西轉逗疏星,璧月東升帶露螢。

     如來妙相三十二,琉璃绀碧佛火青。

     潭深毒龍時出水,夜靜老猿來聽經。

     衲子掩關四禅定,挂壁剩有缽與瓶。

     …… 《夜禅曲》有幻想,無經驗,已落第二招。

    餘有二句“病來七載身好在,貧到今年錐也無”(《夜坐偶成長句四韻》),非真實,言精神無着落也。

    無論思想情感,必須自己得來才成,從書上學到的皆紙上談兵。

    《夜禅曲》所寫皆從書本上得來,所錄之三分之一尚為可看的。

    其馀三分之二更糟,隻是學宋詩而已,無甚好。

    宋人詩隻是文字障,好容易把皮啃下,到餡也沒什麼。

    長吉詩作得好的,則不分皮餡,合二為一。

    讀者若不知其味,一為味覺遲鈍;一則作者作品根本不佳。

    《離騷》皮餡合一,而且好,成功。

    長吉未成功。

     長吉幻想極豐富,可惜二十七歲即卒,其幻想不能與屈原比,蓋乃空中樓閣,内中空洞。

    不過,長吉詩除幻想外尚有特點,即修辭功夫:晦澀。

    晦,不易懂;澀,不好念。

    詩本應該念着可口,聽着适耳,和諧,表現易明了。

    但長吉詩可讀,雖不可為飯,亦可為菜;雖不可常吃,亦可偶爾一用。

    晦,可醫淺薄;澀,可醫油滑。

    李賀詩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絕不緻油滑腐敗。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瑩不以為然。

    ” 三、《李憑箜篌引》 長吉有詩《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

     女娲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妪,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引”,乃詩之一種。

    “引”有引申之意、長之意。

    中國音樂中激昂恢弘之音皆自外來。

    中國古樂和平、簡單,有神韻。

    琴,有和平之意,和平之境界——靜。

    《詩經》有句:“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小雅·伐木》)以中國固有的和平精神加上佛教思想是此境界。

     讀長吉詩,一字一句不可空過。

     首句“吳絲蜀桐張高秋”,“張”者,張弦。

    次句“空山凝雲頹不流”,“頹”者,頹委不振。

    第三句“湘娥啼竹素女愁”,不用其他女神而用湘娥、素女者,二女神皆孤單。

    女性原靜,而又孤單,更靜;靜中有動,冷中有熱,有活的“情”,故曰“啼竹”、曰“愁”。

    靜中有動,而動中又有靜,音響是靜。

    動靜是調和的,由動而歸于靜,靜中有動。

    以上三句甚有力,逼出“李憑中國彈箜篌”一句。

    白樂天寫詩不甚費心力,必先寫彈,如其《琵琶行》,先寫“猶抱琵琶半遮面”,後寫“大珠小珠落玉盤”。

    李賀用力。

    “中國”者,言李憑乃國中第一耳。

    長吉此首止此四句。

    李乃不成熟的詩人,死得太早。

    一生隻廿七歲而即有此詩,有天才。

     四句之後轉韻,一韻不如一韻。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二句,“昆山”句是聲,“芙蓉”句是形,意思甚好而寫得不好,不知說的是什麼,何以“芙蓉泣”而“香蘭笑”?故所寫非花之感動,乃彈箜篌之形。

    且此二句相對。

    李賀之幻想頗有與西洋唯美派相通處,有錯感(感官的交錯),如見好看的東西想吞下去,即視覺、味覺之錯感。

    唯美派常自聲音中看出形象,顔色中聽出聲音。

    法國一詩人蘭波(Arthur)曾分五音為五色,乃詩人感覺銳敏之故,而同時亦成為一種病态。

    平常是健康,刁鑽古怪是美,而即病态。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二句,餘喜歡,前二句沒寫好,此二句寫得好。

    “十二門”,長安門也;“融冷光”,秋夜冷光易融。

    前之“空山凝雲頹不流”寫的是靜,“十二門前融冷光”寫的是動,而動靜相通。

    “女娲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二句有名,而餘不喜歡,即王靜安所謂“隔”。

    必須二極端調和,走一極端不成。

    詩讓人全懂了,不成;全不懂,亦不成。

    “十二門前融冷光”讓人費事而能懂,“石破天驚逗秋雨”則費力,不懂,“隔”。

    抓的是癢處而“隔”,意甚好,寫得不好。

    愈往後念,愈不可懂。

    “夢入神山教神妪,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不知所寫為何。

    誰夢?李憑絕不能夢,且“老魚”、“瘦蛟”乃李好奇太過之處,聲音圓潤豈可以“老魚”、“瘦蛟”寫之?想得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