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講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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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詩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從前傳統。

    當然也繼承,但繼承後還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談到創作。

    六朝末年及唐末,個人無特殊作風,隻剩傳統,沒有創作了。

    老杜在唐詩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曆來醞釀之傳統,他表現的不是“韻”,而是“力”。

     純抒情的詩初讀時也許喜歡。

    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讀時喜李,待經曆漸多則不喜李而喜杜。

    蓋李浮淺,杜縱不偉大也還深厚。

    偉大不可以強而緻,若一個人極力向深厚做,該是可以做到。

     中、西兩大詩人比較,老杜雖不如莎士比亞(Shakespeare)偉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偉大。

    其深厚由“生”而來,“生”即生命、生活,其實二者不可分。

    無生命何有生活?但無生活又何必要生命?[1]譬之米與飯,無米何來飯?不做飯要米何用?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先生所謂生活,蓋指有意義的生活。

    ” 一、杜甫七絕 老杜詩真是氣象萬千,不但偉大而且崇高。

    譬如唱戲,歡喜中有凄涼,凄涼中有安慰,情感複雜,不易表演,杜詩亦不好講。

    今且說其七絕。

     曾國藩《十八家詩鈔》選唐人詩多而好,見其心胸闊大。

    沈德潛《唐詩别裁》則隻重在“韻”,氣象較小。

    老杜詩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歎。

     學詩可從《十八家詩鈔》中老杜絕句着手,先得些印象;再本此讀其七律、五律,七古、五古自然迎刃而解。

    否則,也總有些路徑,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盆景、園林、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不惡劣也不凡俗,看起來精緻,可是太小。

    無論做什麼,皆應打倒惡劣同凡俗。

    常人皆以“雅”打倒,餘以為應用“力”打倒。

    盆景太雅。

    園林亦為模仿自然之藝術,太湖石、石筍布置極好,較盆景大,而究嫌匠氣太重。

    真的山水當然大,而且不但可發現高尚的情趣,且可發現偉大的力量。

    此情趣與力量是在盆景、園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詩蒼蒼茫茫之氣,真是大地上的山水。

    常人讀詩皆能看出其偉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兩個黃鹂鳴翠柳”(《絕句四首》其三)一絕,真是高尚、偉大。

    首兩句: 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清潔,由清潔而高尚。

    後兩句: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

     有力,偉大。

    前兩句無人,後兩句有人,雖未明寫,而曰窗、曰門,豈非人在其中矣?後兩句代表心扉(heart'sdoor)。

    在心扉關閉時,不容納或不發現高尚的情趣、偉大的力量。

    詩人将心扉打開,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偉大的情趣與力量。

    “窗含”、“門泊”,則其心扉開矣。

    窗雖小,而“含西嶺千秋雪”;門雖小,而“泊東吳萬裡船”。

    船泊門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無靈性之一物,老杜則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腦,由西蜀到東吳,由東吳到西蜀。

    “窗含西嶺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門泊東吳萬裡船”一句是偉大的力量。

    後人皆以寫實視此詩,實乃象征,且為老杜人格之表現。

    若不知此,未免辜負老杜詩心。

     老杜詩中有力量,而非一時蠻力、橫勁。

    (有的蠻橫乃其病。

    )其好詩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費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謂老杜為一偉大記錄者。

    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狀者,色彩雖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紅、柳之綠,是内在生氣、生命力之放射,不是從外塗上的。

    且其範圍不是盆景、園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論詩有《戲為六絕句》: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其二)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鲸魚碧海中。

    (其四) 雖曰“戲為”,亦嚴肅,所寫乃對詩之見解,可看出其創作途徑、批評态度。

    前首“江河”及次首“數公”皆指王楊盧駱。

    “看翡翠蘭苕上”,“翡翠”小鳥羽色,金碧輝煌,鳴聲清越;“蘭苕”,雅淨。

    “翡翠蘭苕”,此景真是精緻、美麗、幹淨,而沒力量;“掣鲸魚碧海中”,或不美麗,不精緻,而有力量。

    “玩意兒”是做的,力氣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

    雖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絕,選者多選其《江南逢李龜年》一首: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此選者必不懂老杜絕句,沈歸愚《唐詩别裁》即然。

    此首實用濫調寫出。

    寫詩若表現得容易、沒力氣,不是不會,是不幹;或因無意中廢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詩,第一,須先注意其感覺。

     莫看他粗,實在感覺銳敏之極——敏、細。

    如其: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七) 觀“嫩蕊”句,其感覺真銳敏、真纖細,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細。

    這在别人的詩裡縱然有,亦必落小氣,老杜則雖細亦大方:此蓋與人格有關。

    再如其《三絕句》: 楸樹馨香倚釣矶,斬新花蕊未應飛。

     不如醉裡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門外鸬鹚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

     自今已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老杜的詩有時沒講兒,他就堆上這些字來讓你自己生一個感覺。

    即如其七律亦然,如《詠懷古迹》第五首: 三分割據纡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聽,而老杜對得好:“萬古雲霄一羽毛”。

    這句沒講兒,而真是好詩。

    文學上有時能以部分代表全體,“一羽毛”便代表鳥之全體。

    老杜隻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讓你找講兒。

     老杜寫詩時常利用方言俗語,用适之先生的話說即是口語寫詩。

    何以故?蓋老杜不願使詩與讀者發生文字的障礙。

    吾人讀古詩而難解、不親切,或者是時代的關系,作者固不能負責。

    千百年前的作品與千百年後的讀者發生了文字的障礙,這是曆史造成的,彼此都不負責,不過靠着讀得多了,可以減輕這種障礙。

    老杜不願有此障礙,故好用俗語。

    如《三絕句》中“斬新”、“會須”、“從嗔”,使人讀後覺得親切、真實。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柴門密掩”,想是為春筍所遮,非閉門也。

    “會須”,唐方言,将來之意,futureperfect。

    “會須”、“從嗔”,使人讀後覺得親切、真實。

     看老杜詩,其次,須注意其情緒、感情。

     老杜情緒熱誠。

    此自“王楊盧駱”二首可以看出,感覺是銳敏、纖細,情緒是熱烈、真誠。

    金聖歎批《水浒》說魯智深“郁勃”——有郁積之勢而用力勃發,故雖勃發而有蘊郁之力。

    即以此“郁勃”二字贈老杜,别人情緒或熱烈、真誠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兩個黃鹂”一絕可看出。

     讀老杜詩,其三,須注意其新鮮。

     凡一時代之大作家,皆是一時代的革新者,老杜取材、造句以及見識,皆是新鮮的。

     老杜七絕避熟就生。

    曆來詩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詩,真是一日作一百首也得。

    老杜七絕真是好用險,“險中弄險顯奇能”(《空城計》)。

    老杜七絕之避熟就生,即如韓愈作文所謂“惟陳言之務去”(《答李翊書》),而韓之“陳言務去”隻限于修辭,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無特殊,取材不見得好,思想也不見得高。

    老杜則不但修辭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甚至連題目也是新鮮的。

    如其七絕有《詣徐卿覓果栽》(樹栽者,樹苗也):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

     石筍街中卻歸去,果園坊裡為求來。

     有《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豈楊梅。

     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

     有《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 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次句“扣如哀玉錦城傳”言音脆而長(“哀玉”之“哀”與魏文帝《與吳質書》“哀筝順耳”之“哀”義同)。

    别人寫此類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寫得不雅,卻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細。

     寫詩時描寫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詞句,應自己從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再用合宜的字句表達出來。

    吾人生于千百年後,吃虧,否則安知寫不出來“明月照高樓”(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的句子?不過吾人所見意象究與古人不同,則所寫的不必與古人同,寫的應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聲音是纖細的,而老杜是宏大的。

    如前所舉“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此蓋與天性有關。

     詩人應有美的幻想,銳敏的感覺。

    老杜幻想、感覺是壯美的,不是優美的。

    在溫室中開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詩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熱。

    他開醒眼,要寫事物之真相,不似義山之偏于夢的朦胧美。

    但其所寫真相絕非機械的、呆闆的科學描寫。

    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寫實,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

    義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睜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絕》: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可更禁當。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好處在新鮮,而一覽無馀。

    此在老杜詩中不能算好詩,亦不能算壞詩。

    老杜此詩是“幼稚”,此亦有好、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