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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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緻濟娜》) 涅克拉索夫,北歐作家,他不但是奮鬥且是戰鬥精神。

    掙紮是奮鬥,不是戰鬥,揭穿社會黑暗的人類挑戰是戰鬥。

     易蔔生(Ibsen)說: 我不是為婦女運動而寫婦女問題的劇,我是寫我自己的詩。

     又說: 最孤立者是最強者。

    (《人民公敵》) 斯提爾納說: IammyownGod.(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 中國中正和平、溫柔敦厚,沒有歌詠戰鬥的作品,全民族亦缺乏戰鬥精神。

    中國的詩缺少筋骨,肉太多。

    《離騷》比“詩三百篇”有點奮鬥、戰鬥精神,“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三百篇”無此等句子。

    《離騷》固有奮鬥精神,而太有點傷感。

    詩有傷感色彩乃不可避免,蓋傷感性乃詩之元素之一,占多少,今尚難說。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渭城曲》) Purepoetry(純詩) L&primeartpourl&primeart(法語:為藝術而藝術) Artfortheart&primessake(英語:為藝術而藝術) 以純詩而論,以為藝術而藝術而論,“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兩句,真是唐詩中最高境界。

    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無人能知其意,不是純詩,哲學、自然觀、人生觀都有了。

    至于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則隻是純詩。

    《渭城曲》前二句是好詩,而人易受感動的是後二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西出陽關,荒草白沙,漠無人迹,其能動人即因其傷感性打動了人的心弦。

     《詩經·王風·黍離》寫亡國之痛,音節真動人: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兼比兼興;“行邁靡靡,中心搖搖”,一念便覺其“靡靡”、“搖搖”了。

    此詩以純詩論是前二句,以動人論是後二句。

    更有甚者是以下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可為“三百篇”中最傷感者之一。

    而我們讀“三百篇”,研究精神超過于欣賞。

     我們讀《離騷》,易因其傷感忽略其詩的美,又因其傷感而妨害了我們了解他的戰鬥精神。

    而《離騷》的動人又在其傷感。

    我們不必說我們的欣賞被它侵入,我們一讀《離騷》便先被它的傷感征服了,使我們忘記了它的真與它的戰鬥精神。

     四、窮愁與憤恨 戲劇中演員的表現(表演),所代表的是戲曲中人的動作感情,将戲中人的動作表現而出之;而詩是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感覺,詩人是在表現自己。

    而讀者讀詩不覺得詩人是在說他自己,這是最高的了;若覺出詩人在說自己,結果便如乞兒叫花,惹人煩厭。

     詩人寫自己的窮愁悲哀,切不可有“叫花”相,應該泯去“我”的痕迹。

     鄭闆橋詩、書、畫均佳而怪。

    有詞曰: 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

    (《沁園春》) 這是“苦惱子”,而且是遷怒。

    又說: 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

    (《沁園春》) 這兩句還好,前邊氣味不好,如小孩子好撒無賴,即遷怒。

    一個人要成這樣就玄了。

    按世谛說,人若如此就完了,所以操守要緊,應放起來遮天蓋地,收起來掩而藏之。

    放翁亦有說恨的兩句,就比鄭高: 箧有吳箋三百個,拟将細字寫春愁。

    (《無題》) 境界不擴大,氣象不開展,此乃責諸賢者;然取其長則是好。

    鄭闆橋的站不住,不成詩(廣義),批評什麼;放翁二句格亦不高,而是詩。

    感情有一種訓練,能把持住。

    水可以打岸拍堤,而不可以破岸決口。

    鄭闆橋簡直是水災。

     雜譚詩之特質 開場詞——禅語: 饑來吃飯,困來打盹。

    (大珠慧海禅師語) 眼在眉毛下。

    (《華嚴經題法界觀三十門頌》) 師姑原是女人作。

    (智通禅師語) 禅家所說是老實話,不可作老實話會。

    禅家不寫世法,不是太老實,就是太不老實,如: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傅大士語) 一、格物與物格 “格物”,“物格”,出《禮記·大學》: 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

     “格”,朱熹注:“至也。

    ”“格物”,朱注:“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四書集注》)“窮極事物之理”(《朱子語類》卷十五),“事物”一詞,事、物二字骈舉,事、物對立;單舉物,赅事而言。

    “格物”,用朱注講法最好。

    “窮極事物之理”,“理”字不可看得太闆。

    理,文理、條理、道理。

     做人便當随時、随地、随物、随事留心,這樣才能成通人。

    文人也要窮極事物之理,說話才能通。

    (思想不通比字句不通還要不得。

    ) 詩,包含“心”與“物”。

    心,心到物邊,是格物,如此才非空空洞洞的心;物,物來心上,是物格。

    心與物,如做飯,隻有米不成,沒有米也不成。

    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毫無扞格,毫無抵觸、矛盾。

     杜詩有句曰: 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

    (《春日江村五首》其三) 如此詩者,是真能格物也。

    “竹翠”、“桃紅”人人知,不算格物。

    “交加”,是老杜格物,必是“交加”;“爛漫”,是老杜格物,必是“爛漫”。

    “交加”便是“翠”的“理”,“爛漫”便是“紅”的“理”。

    一樣說“翠”、說“紅”,而我們說不像,老杜說像。

     在描寫大自然之美這一點上,中國詩人自“三百篇”而後甚多。

    “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也是詩人的格物。

     禅宗語錄雲: 公隻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

    (大慧宗杲禅師語) 詩有六義:賦、比、興、風、雅、頌。

    “物格”,本義是說明了事物之理後而獲得知識。

    從“詩六義”說,物格者,興之義。

     孔子論詩甚主“興”字,“興于詩”(《論語·泰伯》)、“詩可以興”(《論語·季氏》)。

    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