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齋簡論

關燈
中國一切都是技術成熟,沖動不夠。

    生的色彩濃厚、鮮明、生動,在古體詩當推陶公、曹公,近體詩則老杜。

    如: 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老杜七絕,人多選《江南逢李龜年》一首,此乃晚唐作風所由出,非老杜之所特長,老杜七絕之好處在于其他詩人以為可笑之處。

    蛟龍在雲中是飛騰變化,詩人為所震撼;而世人見池龍便笑之,其實池龍之蟠居亦勝于魚蝦遠矣。

    老杜《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一):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生的色彩濃厚、生動。

    老杜也有自我欣賞,而其中仍有生的色彩。

    花開何可不看?不幾日花便落了。

    看花何可不飲酒?故不惜“經旬出飲”也。

    平常詩是音樂的演奏,老杜詩雖也有音樂美,而尚不失生命的顫動。

    普通寫詩隻是技術的訓練,而詩人的修養是整個的生活,要在行住坐卧上下功夫。

    佛說“轉煩惱成菩提(智慧)”,則其中有樂,明照破黑暗,樂打破煩惱,非另外有菩提。

    菩提種子愈大,煩惱愈多。

     轉世法為詩法。

    陶公、曹公轉世法為詩法是有辦法,老杜轉世法為詩法則是無辦法——“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樂遊園歌》)。

    曹公是英雄中的詩人,老杜是詩人中的英雄。

    老杜“此身飲罷”二句,實與簡齋“一壺不覺叢邊盡,暮雨霏霏欲濕鴉”(《微雨中賞月桂獨酌》)一鼻孔出氣,而一大一小,相同是欣賞自己的悲哀,而不是有辦法,生的色彩不鮮明、濃厚,便隻有詩法沒有世法。

     前講詩法、世法時曾說:詩法離開世法站不住。

    人在社會上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

    人穿鞋是為踩泥,何可惜鞋而不踩泥?老杜什麼都寫,有時也太不自愛惜,别人是太愛惜了,這年頭兒不能幹淨而要幹淨。

     可以入佛而不可以入魔,人要經得起魔鬼試驗。

    有人是世法根本就不深,如孟浩然、韋應物,既未如曹之帶兵,又未如陶之種地,當然隻有詩法,沒有世法。

    而簡齋則不然,簡齋經過困苦艱難,身經靖康之亂,頗似老杜經天寶之亂。

    原為老杜之世法,而寫孟、韋之詩法,此不是天才不夠不能寫,便是膽量不夠不敢寫。

    人遇困苦艱難要擔起來,既上陣便須沖鋒,“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亮《後出師表》),不可逃避。

    逃避艱難困苦的詩人,便是人生陣頭的逃兵。

    孟浩然、韋應物則根本未上陣,用不着沖鋒。

     簡齋在亂中有詩《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金兵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張家》,(此長題豈非老杜世法題目?)詩之首二句曰: 久謂事當爾,豈意身及之。

     這兩句真沉痛,但不顫動。

    是散文不是詩,詩可有此意,不可如此寫。

    就此二句可看出簡齋受黃山谷、陳後山影響,山谷、後山是要将長句縮短,用錘煉的功夫。

    此不能不說是修辭上的功夫,而若認定該如此便毫無生動了,無水流花開之美。

    簡齋“疏疏一簾雨,淡淡滿枝花”,雖不是水流花開,也絕不似山谷、後山之如石如鐵。

     “鬥酒雙柑,往聽黃鹂”,記六朝戴颙事。

    此是“出”,擺脫塵世,跳出人生,沒入自然,整個人格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詩中高于人生色彩的未必是積極的,有的是傷感、消極,停頓在一點,咀嚼、玩味自己的悲哀(此較欣賞更深入)。

    此雖非積極,然尚能咀嚼玩味。

    後之詩人多不免沾染佛家皮毛、道家糟粕,能免乎此者不是糟得要不得,必是偉大的詩人,如曹公。

    愈到後世,對人生愈進不去,不能入;不能入也不能出。

    進,需要點力量;出,需要點力氣。

    吾輩凡人既無進去的力量,又無出來的力氣,陳簡齋即如此。

    末流詩人多是未能入,何論出?在人生旁觀地位而又不能清楚觀察,如西洋作家之冷嘲熱諷。

    站在旁觀地位去寫人生,能入能出,仍當推陶公。

    太白則視人生如敝屣,長篇詩火氣未退,太白絕句好。

     說到“出”,一是輕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