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之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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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江南号為詅癡符。

    ”謂無創作天才而偏要寫,結果隻是以顯示自己的不通。

    精神病患者有一種暴露狂,文人好寫作、發表,蓋亦此種心理。

    此詩第二句“起看秋色到吾廬”即說秋色,三、四句便該承此“秋色”二字,而此詩三、四句用“隐幾”、“詅癡”二典故,不太好。

    第七句“爛柯山”出《搜神記》。

     (十四)絕句一首 昨夜耿無寐,今朝食不佳。

     聊将肉邊菜,當作八關齋。

     吾之絕句一首。

    五言絕句不敢作,唐以後宋人已不成。

     “八關齋”,佛家名詞。

    “肉邊菜”,亦佛典,因六祖隐名時,曾共人打獵,菜在肉邊鍋内煮,本身仍是菜。

     清程瑤田有《九谷考》。

     想到讀書。

    東坡讀書有所謂“八面受敵法”:每一書讀數次,每次隻求一意。

    (《又答王庠書》)讀中國古書要注意“生字”——學字,“難句”——觀文法,如讀外國書;然後再讀;第三遍注意叙事;第四遍注意寫景。

    一篇文章必須讀很多遍。

    餘讀書隻要認為好的,至少要讀十遍八遍,可惜是沒有中心思想。

     (十五)《和陶公飲酒詩》其十八 舍生必有取,君子惡苟得。

     量力抵饑寒,過此亦疑惑。

     意堅齊險夷,理得破通塞。

     佳人在空谷,未須誇傾國。

     牽蘿倚修竹,寒日共沉默。

     話是說給懂的人聽,他已懂了,而偏要和他談。

     陶淵明“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飲酒二十首》小序),此與阿Q以為人生仿佛有時也要砍頭的思想不同,陶乃“苟不碎虛空,光陰如何惜”(餘之《和陶公飲酒詩》其十五)。

    陶之高風不是從風雅來,是從吃苦來,不但消極吃苦,還要積極做事。

     人言作古詩甯拙勿巧,甯失之深勿失之淺,可靠否? “舍生必有取,君子惡苟得。

    ”古人雲:“臨财毋苟得,臨難毋苟免。

    ”(《禮記·曲禮上》)不是不得、不免,“苟”,隻是受之無名,還不是有什麼不正當。

     文天祥之弟文璧降元,時人作詩譏諷:“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

    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世上偵探與盜賊是同一心計,是一棵樹上所開兩朵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又想到趙孟與其兄孟堅。

    趙孟,字子昂,然真是“俯”。

    其兄堅,字子固,入元隐居不仕。

    後往笠澤太湖視其兄。

    堅問曰:“弁山笠澤近來佳否?”曰:“佳。

    ”堅曰:“弟奈山水佳何?”意思是你對得起這佳山水嗎?(姚桐壽《樂郊野語》)《論語》有雲:“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憲問》)“危行”并非不行,“言孫”并非不言。

    (孔子并未說“不行”。

    ) “君子惡苟得”,然中國曆史上不少君子小人之争,而結果多是君子失敗,最後亡國。

    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不然,被人賣了還不知賣到什麼地方去呢!為什麼毒蛇可以咬人,而人不可以變成一個比毒蛇更厲害的去咬毒蛇?可是隻要毒蛇,不要好人。

    人要去好人中便是一個好人,在壞人中要比壞人還壞。

    世人若有此英雄,我們要拼死供養。

    (夜漫漫齋,雖黑暗到底還有天亮時候。

    倦駝庵,真完了。

    ) 讀書要在緊要關頭有用,如學拳上場玩,不能防人,又不能打人,學之何用?一人打他老子,老子即問:“何以您講孝講得那麼好?”其子曰:“那是書。

    ”讀死書的書呆子不論,讀書覺得對,我們便要如此做,這樣書呆子可取。

    身體而力行,親身去體會,拼命去幹。

    書要與實地生活發生關系。

     “量力抵饑寒,過此亦疑惑。

    ”法郎斯(France),懷疑派,曾經說:我懷疑,因為我有懷疑的勇氣,你們連懷疑都不敢。

    沒有反省,使人成為狂妄;反省太多,使人成為懷疑。

    因此,“孔文子三思而後行,子曰:‘再,斯可矣。

    ’”(《論語·公冶長》)醫者有割股之心,治死了,說我慚愧,那不成;說我心不壞,那不成。

     “佳人在空谷,未須誇傾國。

    牽蘿倚修竹,寒日共沉默”四句,即“意堅齊險夷,理得破通塞”。

    “佳人”二句是詩的表現,“意堅”二句太哲學味,不像詩,“佳人”二句才是詩。

    “天寒翠袖薄”(杜甫《佳人》)是吃苦,“日暮倚修竹”(同上)是要強,這詩是表現老杜的人生觀。

    孟子:“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

    ”(《孟子·萬章下》)“知足更勵前”(餘之《和陶公飲酒詩》其十九)即“苟不碎虛空”。

     (十六)斷句 “當戶新開夾竹桃”(餘之詩句),用尹默師詩句: 石榴豔發已嫌人,夾竹桃紅次第新。

     不是花開春便在,牡丹開過已無春。

    (《春歸有感》) 沈尹默先生詩蘊藉,此非作者有意于此。

     (十七)《鹧鸪天》二首 餘作詩詞主張色彩要鮮明,聲調要響亮。

    此為目的,至于方法如何則識機而變。

     一天雲散惟凝碧,九陌初晴尚有泥。

    (《鹧鸪天·秋日晚霁有作》) 餘之詞句皆合格律,而“有”字不太好念,不太好聽;且“凝”字重,對“有”字似輕,或改為“輾”字。

    實則“輾”字意雖好,而音節還不如“有”。

    餘之創作非不想深入淺出,“輾”字或好,而非餘之作法,此非護短。

     “一天雲散惟凝碧,九陌初晴尚有泥”二句,不如餘之“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回”二句好。

     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回。

    (《鹧鸪天·不寐口占》) 原稿“先”字為“初”字,而“初”字不冷、不熱,發暗、發啞,用在此處不好,改為“先”字。

    而若小杜之“豆蔻梢頭二月初”(《贈别》)之“初”字,鮮嫩,用得好。

    “夢未回”之“未”字原稿為“欲”字,“未”是去聲,“欲”字亦讀去聲,或謂“未”字深,“欲”字淺,此尚非主因。

    主因亦在鮮明、響亮,故“未”字較“欲”字好。

    用字句如良醫用藥,一種藥别人吃得,此人吃不得。

    用字亦然。

    用的時、地不對,豈但不好,反而更壞。

    如在人前稱自家兄弟為家兄、舍弟,若說“舍兄”、“家弟”便不行。

     “涼先到”、“夢未回”之“先”、“未”二字高。

    “惟凝碧”之“凝”字在此亦呆闆。

    詩中用字句如大将用兵、名醫用藥,用的時、地不對,豈但不好,反而壞。

    又如餘之近作“病久詩心定,愁多道力窮”(《南歌子》),一寫便如此。

    此二句不如“篆香”二句。

    “愁多道力窮”句用意亦嫌稍深,“道力”所以打破煩惱,而今道力已窮,打不破矣。

    不過此二句中“定”字、“窮”字二字用得好,“定”字去聲,“窮”字陽聲,而其好不全在平仄。

     (十八)《浣溪沙》 乍可垂楊鬥舞腰。

    丁香如雪逐風飄。

    海棠憔悴不成嬌。

     有鳥常呼泥滑滑,殘燈坐對雨潇潇。

    今年春事太無聊。

     “乍可”,止可之意。

     泥滑滑(音古),鳥鳴聲。

    詞之四、五句蓋從荊公“山鳥自呼泥滑滑,行人相對馬蕭蕭”(《送項判官》)來。

     餘之填詞養成這麼一種本領——捆起來打,則大概因為天才差。

    “今年春事太無聊”一句把前面句子捆起來打,“今年春事”,捆;“太無聊”,一棍打死。

    “今年春事太無聊”,幹淨倒幹淨,太沒勁,頂得太死。

    其實還是不捆起來打得好。

    如餘之《蝶戀花》: 什刹海邊行不得,晴天飛下蒙蒙雪。

     以雪比絮。

    古人以鹽拟雪太笨;以絮比雪,似固似,是則非是。

    下雪畢竟是下雪,飛絮畢竟是飛絮。

     (十九)《南鄉子》 衰草遍山長,出沒成群兔鹿狼。

    八月高秋霜露降,蒼茫,個是當年北大荒。

      此際下牛羊,人語歌聲泛夕陽。

    萬頃如雲還似海,汪洋,禾黍黃金一樣黃。

     “出沒成群兔鹿狼”、“人語歌聲泛夕陽”二句,合乎“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滞”(陸機《文賦》)的要求,至于末一句“禾黍黃金一樣黃”,連一個動詞也沒有,就差遠了。

    寫作注意形容詞不如注意動詞。

    文學不是繪畫,畫面是死的。

    徐悲鴻的奔馬能畫得好,固然可以說是活的,而若畫張先詞句“頭上宮花顫未休”(《減字木蘭花》),“顫”則畫不出來;歐陽修詞句“綠楊樓外出秋千”(《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一個“出”字,用得真好。

    中國語文有個特點,就是應當注意動詞以及語言的音韻和音律。

     (二十)戲言二句 餘近有戲言二句: 心氣與天氣反比,車價與糧價齊高。

     此效《滕王閣序》之“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落霞”二句實不甚高。

    一個大天才,不但不能學人,且不能與人以可學處。

     某禅師曰: 一個人不能落地,落地便有人學在頭裡。

     一個天才是不能有二的,普通一事物尚不可能有二相同者,況天才詩人?“落霞”二句就算好,也是第三等句子,連二等都夠不上。

     文學上的真與事實之真不同,此所謂文心。

    即使事實不如此,何妨以此自娛?自娛,超乎道德、法律之上。

    法國詩人阿爾弗雷德·德·維尼(AlfreddeVigny)說:最好做思想的遊戲。

    (看書當記原文,在其内容與文字矣。

    )或謂:有人以政治(事業)殺人,又有人以學術思想殺人。

    (尼采,惡魔派哲學。

    )思想的遊戲是自娛。

     飲酒、吸煙,隻能自娛,不能娛人;而思想的遊戲不但能自娛,還可娛人。

    文學之自娛亦然。

    自娛之高下或即以此分。

    紀曉岚好以文字技巧做思想遊戲,如“片雲頭上黑,孤月浪中翻”(梁章钜《巧對錄》卷一),笑二人一額上之黑瘢,一已瞽之左目;又如以“陸耳山”對“四眼井”(陸耳山,即與紀曉岚同修《四庫全書》的陸錫熊。

    陸以“四眼井”譏笑紀曉岚近視眼,紀氏對以“陸耳山”。

    )不過,這隻是思想遊戲初步,還非法詩人所說者。

    王斫山所言:未到廬山,滿眼是廬山;已到了,反而不見廬山。

    庶近之矣。

    (王斫山,金聖歎之友,金聖歎評點《西廂記》中多所提及。

    ) 并非事實所有或所必需,而文人又需有文心。

     文心,了解是一回事,欣賞又是兩回事。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謂拗字。

    ” [2]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指詩可入詞,詞可入曲;而曲不可入詞,詞不可入詩也。

    ” [3]白話文,指學術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