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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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句還好,至于: 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更不是詩,雖然道理也沒法推翻。

    英國某大詩人詩,句句是格言。

    然而格言不是詩。

     宗教對情見與知解二者,蓋兼而有之。

     宗教家之寫詩,如但丁(Dante)之《神曲》。

    這樣的作品是宗教的詩,而且這麼偉大,隻有西洋會有。

    他本身是虔誠教徒,而又是一個有情見、知解的詩人。

     一般中國人對宗教隻有情見,不是知解,故絕不能有但丁那樣虔誠情緒,那樣堅強意志。

    中國人缺少虔誠的宗教精神。

    雖然中國詩人常好用禅宗語,然此僅為“随喜”現象。

     中國沒有宗教,有,就是“道家”,還不是老莊之道,是秦漢方士之道。

    古詩“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古詩十九首”之《驅車上東門》),可見當時服藥求神仙已成風氣,其風自上養成。

    一個生活困難的人便不想求長生了。

    《西遊記》第四十四回中孫悟空對車遲國求死不能的五百僧衆道:“你卻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衆僧道:“老爺呀,你少了一個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的稀粥,到晚就在沙灘上冒露安身。

    ”——錦衣玉食的人才求長生。

    (“玉食”二字,真吉祥。

    ) 春秋戰國諸子百家,中國學術最發達時期。

    漢之尊崇儒術,其罪不下于秦之焚書坑儒,于是方士之說起。

    其後也有文化發達時期,那是受了外來文化侵入。

    耶教講“永生”(靈魂不死),與長生不同。

    這點高,永生是精神的提高,長生是肉體的保生。

    釋迦是無生。

    人都比中國高——而秦漢以前中國并不講長生。

     我們的生命是短促的,生活是艱難的,這是我們的悲哀,而且成為打不破的悲哀。

    我們怎樣利用此短促生命解決此艱難生活?這是最實在的工作,也是最高的理想。

    宗教家也是如此。

     人生有職業、事業之分,仍該以事業為重。

    想成事業,必須有堅固意志。

    票友既不以唱戲為事業,也不想以之為職業,而有時想“來”一下。

    恐怕這隻是興趣問題,不是意志。

     固然意志不是知解,而堅強的意志必由清楚的知解而來。

    譬如押寶下注,認準它是紅,掀盆是黑,也認了。

    興趣不是情見,但興趣與情見有關,興趣之于情見,便如意志之于知解。

     先不論情見、知解,人若真能虔誠信宗教,一頭倒在佛懷裡,是幸福。

    淨土三經,寫得美得很,真是詩。

    死後去淨土否?不用管,反正現在我相信将來上淨土。

     中國人天生宗教情緒不濃厚,命定論。

     小泉八雲(L.Hearn)常說某詩人是異教情緒——凡見到奇情壯彩,他便說是異教情緒。

    小泉是英國人,雖非虔誠教徒,然英人之與耶教便如中國人之與孔教,無論順受、逆受,總之是得受。

    便是胡博士這所謂“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也熟讀《論語》,他說: “知其不可而為之”,亦“不知老之将至”。

     認得這個真孔丘,一部論語都可廢。

    (《嘗試集·孔丘》) 宋初宰相趙普說: 得半部《論語》可安天下。

     這是順受,胡氏是逆受。

    在西洋,詩人、文人對《聖經》都下過功夫,故西洋人對《聖經》便如中國文人、詩人都要讀《論語》一樣。

    尼采(Nietzsche)反宗教,但餘敢保尼采對《聖經》一定讀得很熟。

    中國無宗教,故對小泉八雲所謂異教情緒看得很平常。

    但丁順受,尼采逆受,中國對宗教是無受。

    無宗教信仰,隻憑自己,故須有所寄托,抒情詩人尤其離不開自然與酒。

     中國詩人與外國詩人都看出生命短促、生活艱難,都想利用短促生命解決艱難生活。

    中國詩人不能把自己交給佛,交給上帝,隻有相信自己。

    而自己最薄弱,最渺小,以此解決艱難生活非易事,所以更感到自己之薄弱、渺小。

    中國詩人為何喜歡酒、喜歡自然,便因無信仰,欲求寄托于自然與酒。

    自然與人還遠,酒與人最近,與人體發生密切關系;而自然原原本本,不用“買山錢”。

     人不能常在大自然中,以其無生。

    若自然中有生了,那便不純是大自然了。

    酒中也無生。

     餘之講書絮聒,因治學不能武斷,不能盲從。

    武斷、盲從是不科學的、不哲學的,也是不文學的。

     陶詩中有知解,其知解便是我的認識。

    他不是一個狂妄、誇大、糊塗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認識了自己的渺小。

     李白好像一點知解也沒有。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與韓荊州書》),好像人一捧就好。

    若果是青萍、結綠,何必薛、卞?淵明這點比他們高。

    對相信自己這一點,除去老曹恐怕無人可比。

    至于老杜,對陶公雖不能比肩,至少可追蹤。

     尼采反宗教,鼓吹強者道德,主張人當做超人,自己是自己上帝,這是一種瘋狂說話。

    現在不說尼采,隻借其“強者道德”一名詞。

     中國不信宗教,所以君子便成為标準人物,不僅是優秀。

    中國也成“強者道德”,何以說是“道德”?“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經·乾》),這是“強者道德”,然既非尼采之瘋狂,也非宗教,而是中庸。

    天的人格是“健”,所以人要“自強不息”。

    這是“強者道德”——沒有宗教,就瞧你自己的了。

    然而自我力量薄弱、渺小;所以陶也仍不免夢想、恐怖。

    如人掉在水中無所依靠,“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尚書·五子之歌》),千鈞一發,落水人抓住一根草茨、一根樹枝,都不放手,這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恐怖。

    悲哀還好,還可發祥出一種力量,雖不能長,也是力量;而恐怖是對自己的一種懷疑,從懷疑得到絕望。

    若能平心靜氣等老虎吃,這人不是極端麻木便是極大修養,非吾輩常人可及。

    “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心經》)。

    人到恐怖中是前有挂礙、後有夢想(昏散),便壞了。

     餘舊有詩句:“醉鄉依舊是他鄉。

    ”醒來還不是悲哀恐怖嗎?但既不能(不是不肯)倒在佛懷裡,又不能跪在上帝腳下,自己渺小,掉在水裡,隻能抓住樹枝。

     陶淵明《詠貧士》共七首,《文選》隻選第一首,我們所注意也是這一首: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暧暧空中滅,何時見馀晖。

     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複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文選》所錄不盡合餘意,蓋昭明選文亦未能免俗,未免落傳統窠臼,就是用一般人作風去看。

    而《詠貧士》隻選一首,有眼光,雖未必合作者之意。

     “貧士詩”首句“萬族各有托”,“族”,即類,萬類都有依靠;次句“孤雲獨無依”,這句這麼嚴肅,這麼悲哀。

    首句賓,二句主,借賓現主。

    “暧暧空中滅,何時見馀晖”二句寫主,“暧暧空中滅”,寫得悲哀,寫得好;“何時見馀晖”,完了。

    人生在世,豈非如此?由生而哀而死。

    “暧暧空中滅”,死後“何時見馀晖”?“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二句為賓,“遲遲出林翮,未夕複來歸”二句為主。

    末二句言“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知音,因自己孤單薄弱,故希望有朋友、同志、知己。

    朋友、同志、知己雖未見得能解決我們困難,但至少可減少我們恐怖。

    人生如行黑夜崎岖山路,要旅伴。

    不為對我們幫忙,但可破除寂寞,減少恐怖,還可增加我們興趣。

    交朋友不在求幫忙,如人賽跑喊“加油”,你不必去幫他跑。

    所以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這不是普通朋友,是知己。

    人越愛誰越願叫他陪着流淚、痛苦。

    因為告訴最愛的人他才不趁願,不幸災樂禍。

     靠自己——薄弱,靠知音——稀少,何能所依?陶淵明抓住什麼——古人(《詠貧士》自第二首,每首詠一古代賢士),這真是陶淵明的聰明,也是陶淵明的修養。

    有古人為伴,如見親人。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屈原《離騷》),陶之“詠貧士”亦有是意。

     三、陶詩之真 西方有個故事,說一人在白天中打燈籠,在雅典市上亂轉。

    或問之,說:找一找還有個像人的沒有。

    中國詩人都不大像人,不用說是幽靈,便是神佛也不成。

    而餘以為神佛還有他人的一面。

     中國詩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裡去,所以一讀其詩便覺得離生活遠了。

    曹、陶、杜其相同點便是都從生活裡磨煉出來,如一塊鐵,經過錘煉始能成鋼。

    别的詩人都有點逃脫,縱使是好鐵,不經錘煉也不是全鋼,所以總是有點“幽靈似的”。

    曹、陶、杜三人之所以偉大,就是他們在實際生活中确實磨煉了一番才寫詩。

     但一塊好鐵才經得起爐火錘煉,若是木頭或壞鐵,縱不成灰,也不能成鋼。

    中國詩人不肯跳進去,固然是膽小,也正是他的聰明。

    這樣的詩人我常懷疑他若跳進生活之火爐,若他還能吟風弄月,還算好漢,大概怕也不能了吧! 為詩人之困苦是不能跳進生活火爐不成,而跳進去毀了也不成。

    連老杜晚年詩都有點枯窘,身無片瓦,不如陶尚有馀裕。

     别人寫真,一點也不覺他真,陶寫真,真真。

     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

    他的生活就是詩,也許這就是他的偉大處。

     陶淵明過田園生活,極平凡,其平凡之偉大與曹公不平凡之偉大同。

    法之莫泊桑(Maupassant)、俄之契柯夫(Chekhov),人謂為平凡之偉大。

    此種偉大比非常及怪奇之偉大更偉大。

    法國波特萊爾乃怪奇之人(作有《惡之花》),中國李賀亦以奇勝,此易引人注意。

    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極反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能把詩的境界表現在生活裡。

     人最難得是個性極強而又了解人情。

    個性強者多不了解人情,隻知有己不知有人,隻知有己不能打破小我。

    如老杜即不通人情。

    杜與嚴武(西川節度使)甚好,有互相贈答詩,且老杜入蜀後甚得嚴武之助,而一次二人吵架,杜曰:“嚴挺之(嚴武之父)乃有此兒!”(《舊唐書·杜甫傳》)緻使嚴武欲殺之。

    六朝以來最重避諱,至宋尚然,故有“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之事。

    而陶淵明絕不如此,他的《與子俨等疏》真是詩。

    此所謂平凡之偉大,越平凡越不易做到。

    有人問道于某高僧,高僧曰:“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此人曰:“此三歲小兒語。

    ”僧曰:“此八十老翁不能做到。

    ”曹公亦非常了解人情。

    陶了解後是順行,曹了解後逆行。

    (魯迅頗似曹,故再三替曹辯護,說魏文帝不行,我若為文帝,必殺曹植。

    )曹操:“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讓縣自明本志令》)而臨死“分香賣履”(《遺令》),處處表現其人情味。

     陶詩平凡而偉大,簡單而神秘。

    吾輩不能做到。

     從何說陶詩?——貫通。

     《論語·裡仁》篇有雲: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 釋迦拈花,迦葉微笑。

    如何便如此放心大膽相信?此蓋純自然而然,一點勉強沒有。

    (文章應做到如此。

    )學文、學道皆從勉強來,聖門用功皆從勉強得之。

    學道從勉強來,而得道、悟道要一點勉強也沒有,入“勉強”,出“自然”。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金剛經》),即“一以貫之”。

    一切法皆佛法,必到“一以貫之”,然後哲理與詩情合二為一。

    否則,說理隻是說理,不成為詩。

    詩可以說理,惟不可有一分勉強,否則是散文——其實,若勉強連散文也寫不成。

    真正得道聖賢所說理皆是詩,大詩人成功即是哲人。

     陶淵明寫詩是如此,是“一以貫之”,凡是人生皆可入詩: 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

    (《雜詩十二首》其四)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歸去來兮辭》) 人有此情而不肯如此寫。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此事真複樂,聊用忘華簪。

    (《和郭主簿詩》其一) 此好處便在平凡。

    老杜《羌村三首》(其二): 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

     此人之常情,常情也就是至情,但老杜表現得不好,字句不圓[1]。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讀了以後,可不是嗎?但誰這樣寫了?老杜便不成,老杜勉強。

    他深入了沒有淺出,尤其“畏我複卻去”一句。

     一個大詩人使用語言最自由,也最美滿,能創造。

    既寫後人之認可,亦寫前人之不敢,一切大詩人、藝術家蓋皆如此。

     中國詩傳統精神不說醜惡之事(醜,形;惡,神、心),陶詩不然。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飲酒二十首》其十六)——說“寒”;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說“饑”; “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說“趕快活完了事”。

    (清人黃仲則組詩《绮懷十六首》末首“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着鞭”,亦此意。

    ) 詩是人生的反映,我們從前人詩中雖不能見到現在生活,至少可見到古人生活。

    美與善是人生色彩,醜與惡也是人生色彩。

     世上生活一般事常是你認為好的,他不來;等來了,又跑了;等你以為好時,他早跑了。

    先不用說人世間一切事物一切境界,你覺得不好,他老跟你不走;你覺得好的,他老不來;或等你覺得好,就該保不住了。

     我們看世上一般人,在世上有所成就的都是他有所“獲得”。

    即以升官發财而論,亦是獲得,而你不知他的獲得是以最大犧牲換來的——為錢六親不認。

    先不論其結果,他犧牲了,而他也知足,沒人格也不要緊。

    向上、向前的人,在物質上也知足;知足、知止,然後有精神工作。

    凡有所成就的都在某個條件上有知足、知止,不是完全知足、知止,完全知足、知止,那不死了嗎?餘之《和陶公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九)有“知足更勵前,知止以不止”之句。

    而陶淵明可憐,是連最低的溫飽都沒得到: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拟古詩九首》其五) 人皆以為陶知足、知止,其實陶不是無所為(平聲)、無所為(去聲)的人。

    老子亦然。

    老子主柔,柔能克剛,主退還是所以進,如《孝經·諸侯章》雲: 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

     有人說老子是陰謀家,但我們不取其機謀而取其智慧,則老子也未始不是聖人。

    孔子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乎(龍,變化莫測)”(《史記·老子伯夷列傳》),亦蓋有所見而雲。

    然老子的确有其經驗、思想。

    有人隻有經驗,而無思想,所以也不稱其為智慧。

    而機謀常常是損人利己;至于智慧,利己了,可也不見得不利人。

     當然,若按耶稣教義,則老子是陰謀家;但若按世谛來看,便是智慧。

    釋迦、基督是損己利人;老子不是無我,“我”的觀念很強。

    老子講慈,而與佛、耶之慈愛不同,佛之慈悲、基督之博愛是無所為而為;而老子有所為,他的慈是理智的。

    佛、耶之不愛不可,是心裡覺得不可;老子是覺得不忍不可,可能是從理智出發,以為世上人與人關系必如此不可。

    佛、耶是心,老子是“勢”。

    生在現在科學發明時代,老子學說該研究一下。

     陶淵明亦有其悲哀,他被他的生活範圍縮到極小,然而即此極小限度亦不能使其得到滿足。

    站到柔的地位未能克剛,站在退的地位也沒能進取,機會、能力不夠,二者蓋兼而有之。

    “滿而不溢”,隻剩下“不溢”;“高而不危”,隻剩下“不危”。

    然即此“不溢”、“不危”一點,亦不常能得到,不常能守住,這是他的痛苦、悲哀。

    悲哀尚使人能忍受,悲哀久了成為痛苦,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