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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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求不得,求之不見得必得。

    黃山谷一輩子沒有找到一句一唱三歎的句子,後山、誠齋也不成,蘇東坡有時倒碰上。

    “錦瑟無端五十弦”,有弦外之音。

    (西洋琴為piano,piano全仗變化。

    中國七弦、五弦,變化少。

    ) “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人間詞話》引昭明太子評陶詩語),“嵯峨蕭瑟,真不可言”(《人間詞話》引王無功稱薛收《白牛溪賦》),文學要有此兩種氣象。

    以所舉第二語許李賀。

    李賀當然并非“抑揚爽朗”,“嵯峨蕭瑟”近之矣,其覺有點遲鈍、怪,有點晦澀,長吉隻是幻想。

    長吉當然是天才,可惜沒有物外之言。

     有些人隻注重字面的美,沒注意詩的音樂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障。

    老杜的好詩便是他抓住了詩的音樂美。

    如《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少陵野老吞聲哭”,下淚,詩味;一哭便完了。

    哭,既難看又難聽,雖然還不像cry那樣刺耳。

    “春日潛行曲江曲”,散文而已,也不高。

    “江頭宮殿鎖千門”,漸起,雖有氣象,味還不夠。

    “細柳新蒲為誰綠”,真好,傷感,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老杜費了半天事擠出這麼一句來。

    可有時也擠不出,後面又不成了。

    至: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最後擠出來的這句真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江水”日月長流,“江花”年年常開,而人死不複生。

    義山溫柔,老杜□[1]真當不起,沉重。

     “一弦一柱思華年”與“江水江花豈終極”,言中之物(覺、情、思),物外之言(一唱三歎),兼備之矣。

    李賀則不然。

    如其“洞庭明月一千裡,涼風雁啼天在水”(《帝子歌》),老杜給我們的是空白支票,要多少是多少,而這樣句子是開着數目的,止此而已。

    細細推敲,“洞庭”怎麼接“明月”不說“湖水”,為什麼說“涼風”不說“風涼”(二者一峭一寒)。

    再如其“露壓煙啼千萬枝”(《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二)說明竹子,不說物外之言,文法邏輯就講不通。

    “煙啼”是什麼,多生硬;改成“煙壓露啼”,看多好。

    老鴉落在電線上是該打,燕子落在電線上是應該。

    “露壓煙啼”,念起來不好。

    總之,長吉詩内容還可以,物外之言不成。

     注釋 [1]原筆記“杜”字下缺一字。

     四、動與靜 詩法雖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

     所謂動、靜,非世俗之動、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非絕對的動、靜。

     靜:醞釀,長養,長使其生,養使其大。

    醞釀是發酵之意。

    如發面,亦醞釀,靜中之動。

     動:[1] 本動、靜回到王靜安先生有我、無我境界。

     王先生以為無我之境純由靜中得之。

    其實,名義之定立甚難,多為比較而非絕對的。

    無我之境可說由靜中之動得之。

    靜非死靜,故佛說“于法不說斷滅相”(《金剛經》)。

    佛教(正教、大教)稱婆羅門為外道,婆羅門中亦出過聖賢,而說法有時有斷滅相。

    佛所謂空乃實有,靜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

     魏文帝《與吳質書》“樂往哀來,怆然傷懷”即靜中之動,魯迅先生說聽到靜的聲音即靜中之動,“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柳公權《夏日聯句》)亦然。

    非靜不能寫王、孟之詩;然靜中無動,亦不能寫出詩。

     變化壯美之境可謂為動,精美之作品則為靜的功夫。

     注釋 [1]有關“動”之釋義,原筆記阙如。

     五、氣·格·韻 中國詩可意會不可言傳,無西洋光怪陸離作品。

     中國詩可以氣、格、韻分。

    中國詩至少在氣、格、韻中占一樣。

     氣:如太白。

    太白才氣縱橫是氣,來自先天,須真實具有,不可虛矯、浮誇。

    即如不是鐵,無論如何煉不成鋼。

     格:如老杜。

    老杜“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蓋即字句上功夫,錘煉而得,可以人力為之,不過仍以天才成就快。

    如老杜“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房兵曹胡馬》)。

    寫作時留神注意用句用字,必胸有錘爐始能錘煉。

     韻:玄妙不可言傳。

    弦外馀韻,先天也不成,後天也不成,乃無心的。

    王漁洋論詩主神韻,太玄妙,而且非常有危險。

    神韻必須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莫知為而為所得始可。

    神韻必發自内,不可自外敷粉。

    神韻應如修行證果,不可有一點勉強,故又可說是自然的(非大自然之自然),無心的。

    王漁洋乃故意造作,作詩時心中先有“神韻”二字,故不好。

    韻是後天用功可得,而又有用一世功不得者。

    如老杜,詩十篇中九篇無韻。

     李白、杜甫、韓愈及李賀,對詩是革命,故其詩有點像西洋之複雜變化,雖不及西洋,而已超出于中國古代之詩。

    而四人皆苦于意盡于言,即缺乏弦外之馀韻。

    王、孟、韋、柳,單純而神秘(單純而不簡單,單純、簡單,相近而實不同,單純有神秘性),是中國詩真正傳統者,而又不及李、杜。

    蓋李、杜乃革命家,故出力、出奇,故複雜變化;王、孟則不革命,乃自然發展,無心的,故能得韻。

    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二句,李、杜寫不出來,此自然非天生之自然,乃勉強而成之自然,功夫不到不能談。

    如唱戲,有的人開口就是好,老譚、小樓不動就是戲,即有韻。

    後之唱戲者先思及前途名譽,故不自然。

    而老譚等又非真無心,皆對戲有幾十年苦功,故能成正果。

     餘之詩無韻,至于氣,則魏文帝所謂“體弱,不足起其文”(《與吳質書》),尚可者即格之錘煉,用字尚穩。

    如餘七絕《海棠絕句》之用字: 徹夜狂風動地來,預愁绛蕊委塵埃。

     平明火急起來看,依舊枝頭豔豔開。

     此路不敢說有多大成功,但保險一點(不是說小成就)。

    餘之字學趙,詩學杜,即今所謂“保險”,乃是進可以戰,退可以守。

    普通舊詩有兩大病:一腐敗,一油滑,皆字面上的詩,非心坎上的詩。

    若自錘煉入,每字能用得穩,湊成一合适句子,來表現吾人之情感,能心中情感與紙上字句相等始可。

    餘之詩用字尚能表現内心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