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李杜

關燈
一、總論小李杜 晚唐兩詩人:李義山、杜牧之。

    小杜雖不能謂為大詩人,但确為一詩人。

    竊以為義山優于牧之,餘重義山輕牧之。

    原因:義山集之五七言、古近體中皆有好詩;杜樊川則隻有七律、七絕最高,五律則不成,此其不及義山處,故生輕重分别。

    義山可謂全才,小杜可謂“半邊俏”。

     盛唐有李杜,晚唐又有小李杜,此乃巧合。

    義山近于工部,小杜近于太白。

    義山情深,牧之才高;工部、太白情形同此,工部情深,太白才高:有趣情形一也。

    工部、太白為逆友,義山、小杜亦為契友,彼此各有詩贈送。

    工部送太白詩多于太白送工部詩,可見工部之情深;小李杜亦有詩往還,情形同此:有趣情形二也。

    義山有二詩贈牧之,推崇之極,而《樊川集》中無贈義山者,亦見義山情深,似覺牧之寡情。

    不過詩人交情絕非世俗往來,半斤八兩,故其厚誼固不限于此也。

     義山贈牧之詩,其一為《杜司勳》: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複傷别,人間惟有杜司勳。

     “高樓風雨感斯文”一句,在文學表現技術上,足敵得過老杜《登樓》之“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此指藝術,非意義),此七字足敵老杜十四字,學得老杜之“力”與“厚”。

    義山對絕句真下功夫,好。

    此句乃象征,但謂寫實亦可:寫實則謂晚唐文壇凋零,登高樓而感慨斯文之墜落。

    此在象征、寫實兩方面俱為好的表現,非描寫。

    “短翼差池不及群”,不可解。

    餘以為此自《詩經》“燕燕于飛,颉之颃之”(《邶風·燕燕》)而來。

    因感凋落故想起牧之與自己,欲振興詩壇在二人。

    “短翼”,喻自己,客氣,謂自己翼短不及牧之也。

    “刻意傷春複傷别”,觀《樊川集》,小杜确如此。

    “人間惟有杜司勳”,推崇小杜至極矣。

    此詩如老杜贈太白之“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

     義山贈牧之詩其二為《贈司勳杜十三員外》: 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幹镆利,鬓絲休歎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心鐵已從幹镆利”,“心”,謂詩心、文心,此心如鐵,非凡鐵,乃鋼鐵,如寶劍幹将莫邪,有切金斷玉之鋒利。

    (“從”,同也。

    )“鬓絲休歎雪霜垂”,小杜常自歎老衰,如其“前年鬓生雪,今年須帶霜”(《郡齋獨酌》),故作此詩勸之。

    此二句謂牧之詩心已鍛煉成,既詩已成功,則衰老無關也。

     觀此,義山學老杜真學到了家,力厚、嚴密。

     二、牧之七絕 學詩由七言絕句做起,五絕裝不進東西去。

     選詩者普通多重小杜之《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

     此詩不好,過于豪華,變成輕薄,情形如太白,不好。

    又“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贈别二首》其一)、“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贈别二首》其二)等,小巧。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他人謂為沉痛,餘仍謂為輕薄。

    以後所講不選此等詩。

     且看其《登樂遊原》: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消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長空”一句中第六字平仄拗。

     登樂遊原乃玩樂事,忽感到人生、人類,其所寫之悲哀,系為全人類說話。

    首二句“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消沉向此中”,乃引起人之印象,給你起個頭。

    如引不起印象,不怨大詩人,惟怨自己無感。

    詩人感覺特别銳敏而又豐富,故看見孤鳥沒于澹澹長空之中,而不禁想起人又何嘗不如此?一種徹深之悲哀生矣!“此中”即“澹澹長空”也,萬古人事消沉亦如此。

    第三句“看取漢家何事業”,好,好在太富詩味。

    别人亦能寫,但無此深遠之詩味。

    第四句“五陵無樹起秋風”,多少事業、皇家貴胄,到如今墳上連樹亦無,隻有空蕩蕩之秋風回旋不已——内中悲情油然生矣。

    此即人生。

     此等詩選詩者不選,真乃不了解小杜。

     義山有《夕陽樓》: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此與小杜“長空澹澹”一首頗相似。

    李之後二句“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與杜之前二句“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消沉向此中”似。

    義山各體皆有好詩,小杜隻七言近體好。

    李總體比小杜好,然若隻就此二首觀之,李不及杜。

    後來詩人學義山者多,學牧之者少,然就此二首論之,牧之高于義山。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二句,有弦外音,言外意;李之後一句“不知身世自悠悠”,一句說盡,不好。

    此二句雖非嚴肅的人生哲學,但是為了解決人生問題的。

    而李詩前兩句好,不是給人一種印象,是引起人一種印象——“花明柳暗繞天愁”,真是“繞天愁”。

    而小李杜之優劣尚不在前二句、後二句。

    就空間講,“繞天愁”,到處是愁,小杜“長空澹澹”,抵得住“繞天愁”,“澹澹”比“愁”字大,“愁”字小。

    在空間上,小杜比義山大。

    就時間言,李之“不知身世”,隻言個人半生。

    “悠悠”,沒準,不足據,無輕重,雖沉痛,但時間“小”,隻自己半生。

    牧之“萬古”則是無限者矣。

     如此言之,小杜“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消沉向此中”二句,真包括宇宙,經古來今,上天下地,是普遍的、共同的,寫全人類之事,自己自在其内。

    義山之句則不然,隻是自我、小我。

    或曰:既然作者為全人類之一,則雖寫一人,安知他人不亦有此感?然就表現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