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講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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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其壞在于不深、不厚;其好在于新鮮,為前所未有。

    此種詩寫時是抱了兒童的心情去想,用兒童的眼光去看,所以能如此新鮮。

    成人為傳統思想所支配,為環境習慣所沾染,所以是陳腐的。

    然此種詩并非老杜最好的詩,老杜七絕以“兩個黃鹂”一首為最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無意的、自然的,不是意識了的。

    此在西洋人則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義:what(什麼)、how(怎樣)、why(為什麼)。

    吾國人則常是出于自然的。

     老杜用醒眼看到事物的真相,得到真實的感覺;他願讀者也得到真實的感覺、事物的真相,這是作者良心上負責。

    複次,老杜的詩是新鮮的。

    以往的詩人多半是夢遊者(李義山寫的是夢的朦胧美),老杜變而反之。

    總而言之:真實——事物本相,無病亦無馀韻;新鮮——文字表現,幼稚、孩子氣。

    李義山以“珠玉”象征生活,更加以“滄海月明”、“藍田日暖”、“有淚”、“生煙”,有多少彩繪,觀之不盡。

    老杜的詩如茅屋,雖非無詩意,嫌其一覽無馀,大嚼無馀味,真實了反而無味;義山如雕梁畫棟,其詩未必真,卻有美在。

    要在矛盾中得調和。

     讀杜詩,還須注意其氣象。

     老杜的詩還好在氣象——偉大。

     《春水生二絕》看不出氣象的偉大來。

    且看其“武侯祠堂”一首: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幹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

    (《夔州歌十首》其九) 此與《春水生二絕》不同,前二首隻是新鮮,此首則氣象偉大。

    開端既提出“武侯”來,是偉大的,則後數句所寫必須襯得住。

    一、二句“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寫武侯之偉大、武侯祠堂之壯麗,襯得住。

    三、四句“幹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所寫亦襯得住。

    而老杜寫時是不曾意識了的。

    若吾人如此寫則是意識了的。

    老杜所用詞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偉大的,而在他寫時,絕非意識了的,而是直覺的,非如此不可。

    若将首句“不可忘”改為“系人思”,雖意義同或更好,而音太細,而一點勁沒有,“不可忘”三字聲音壯,用聲音表示偉大。

    (《江南逢李龜年》一首則堕坑落塹,入窠臼矣。

    傳統規矩乃無形束縛,此不能代表老杜。

    ) 此詩平仄: ∣———∣∣—,—∣—∣———。

     ——∣∣∣—∣,—∣—∣———。

     此詩多用“三平落腳”(詩中術語,謂七言句末三字皆平聲)。

    哪個作七絕敢用這般格式?然而也有用得好的,故不可太迷信格律,打破它也可以有意外收獲。

    又如老杜之: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三絕句》其三) 此首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腳”。

    “三平落腳”要落得穩,如磐石之安、泰山之重。

    此在七古中好用。

    老杜七古葉平韻者,用“三平落腳”句甚多。

    如《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 自斷此生休問天, 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住南山邊。

     短衣匹馬随李廣, 看射猛虎終殘年。

     此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腳”,闆雖闆,可真沉着有力。

    老杜作七絕亦用此法。

     近代的所謂描寫,簡直是上賬式的,越寫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

    描寫應用經濟手段,在精不在多,須能以一二語抵人千百,隻用“中有松柏參天長”七字,便寫出整個廟的莊嚴壯麗。

    “幹戈滿地”客自愁,而至武侯祠堂,對參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詩是複雜的統一,矛盾的調和。

    如烹調五味一般,好是多方面的,說不完;若香止于香,鹹止于鹹,便不好。

    喝香油,嚼鹽粒,有什麼意思?隻是單獨的鹹、酸,絕不好吃。

    “幹戈滿地”、“客愁”而曰“破”,“雲日如火”、“炎天”而曰“涼”,即複雜的統一,矛盾的調和。

     生在亂世,人是輾轉流離,所遇是困苦艱難,所得是煩惱悲哀。

    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滅之,不能消滅則求暫時之脫離。

    如房着火,火不能消滅,人可以跑出去。

    對于苦難,若既不歡迎,不能消滅,不能逃脫,又忍受不了,隻可忘記。

    人真是可憐蟲,說到忘記必須麻醉。

    任何一國,抵抗苦難的麻醉力量無超過中國者,中國人所以愛麻醉即為的是忘記。

    老杜則睜了眼清醒地看苦痛,無消滅之神力,又不願臨陣脫逃,于是隻有忍受、擔荷。

    一是消滅,二是脫離,三是忘記,四是擔荷。

    老杜此詩蓋四項都有,消滅、脫離、忘記,同時也擔荷了。

    如此了解,始能讀杜詩。

     老杜的詩真是氣象萬千,不但偉大而且崇高。

    如唱戲,歡喜中有凄涼,凄涼中安慰,特複雜,不易表演,故老杜詩亦不好講。

     老杜之七絕與當時一般人所作不同。

    人以為他不會作“絕”,錯了。

    老杜與陶公固不能相提并論,但也有共同之點:從修辭上看,二人皆有許多新鮮字句,這是在外表上的革新。

    此外,關于内容一方面,别人不敢寫的他們敢寫。

    凡天地間事沒有不能寫進詩的,就怕你沒有膽量。

    但隻有膽量寫得魯莽滅裂也還不行。

    便如廚師做菜,本領好什麼都能做。

    所以創作不僅要膽大,還要才大。

    膽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膽大。

    俗說“藝高人膽大”。

    二、三流作家所寫都是豆腐、白菜。

     老杜《絕句漫興九首》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古所謂“村”,即今北平所謂“土”。

    杜詩便令人有此感。

    聞一多說:“一個詩人隻要肯用心用力去寫,現在也許别人不承認為詩,但将來後人一定尊為好詩。

    所以寫得不像詩也不要緊。

    ”老杜在當時就如此。

     老杜說“二月已破三月來”,“破”有二解:(一)破壞;(二)完結。

    此處是第二解。

    “二月已破”,二月完結之意。

    而老杜不說“二月已完”、“已盡”、“已過”,而說“二月已破”,“破”字太生,“三月來”,“來”字又太熟。

    但老杜便如此用。

    “破”字不是“生”便是“土”,但念念多有力量。

     “二月已破三月來”之平仄:||||—|—。

    别人作近體,豈敢如此用?後兩句平仄雖對,但與前兩句拗。

     餘作詩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為古人沒這樣用過。

     杜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這太平常了,但我看這太不平常了。

    現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麼都做不出來了。

    “莫思身外無窮事”是說“人必有所不為”,“且盡生前有限杯”是說“而後可以有為”。

    耶稣死前說:“你們的意思若要我喝這杯苦酒,我就喝下去。

    ”此即因為有受苦的力量。

    老杜“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之杯,也是苦酒之杯。

    這與韓偓“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惜花》)雖似迥異,精神實在一樣。

    切莫把韓偓詩看作戀愛,切莫把老杜詩看成耽酒。

     老杜這兩句有力。

    但如太白“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将進酒》),便隻是直着脖子嚷。

     二、杜甫拗律 老杜詩中自言“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寫的詩以七言為主,于格律反漸細。

    青年往往不管格律,隻憑一腔熱血、熱情去寫,若是天才,則寫的詩是多少年紀大的人寫不了的。

    青年勇往直前,老年詩思枯竭,隻剩下功夫而韻味少了。

    老杜入蜀後作拗律甚多,他颠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寫而偏不寫,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律詩中三、四句為一聯,五、六句為一聯,每聯都要對仗。

    律詩中的平仄有固定格式——此乃“定格”,而拗律是“變格”。

    如李白“芳洲之樹何青青”(《鹦鹉洲》),其平仄為“———∣———”,即拗律。

    這種拗律弄不好便成“折腰”。

     老杜《白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缥缈之飛樓。

     峽坼雲霾龍虎卧,江清日抱鼋鼍遊。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随長流。

     杖藜歎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此首在杜詩之拗律中,為最拗之一首。

     太白拗律可與人以清楚印象,如“芳洲之樹何青青”(《鹦鹉洲》);又如崔颢“白雲千載空悠悠”(《黃鶴樓》),亦然。

    老杜無一句如此。

    晚唐詩是要表現“美”,老杜詩是要表現“力”。

    天下之勉強最不持久,是什麼樣就什麼樣,勉強最要不得,其實努力也還是勉強。

    仁義是好,假仁義是不好,假的不好。

    勉強何嘗不是假?美是好,不美勉強美便不好了。

    力好,而最好是自然流露,不可勉強。

    詩最好是健康,不使勁,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小雅·采薇》),如“芳洲之樹何青青”。

    晚唐病在不美求美,老杜病在無力使力。

    太白“芳洲之樹何青青”一句,“芳洲之樹”底下非是“何青青”;而老杜“城尖徑仄旌旆愁”一句,“城尖徑仄”底下怎麼是“旌旆愁”?老杜此首“江清日抱鼋鼍遊”句最好,然也不好講,于字太使力。

     老杜《晝夢》: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

     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

     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

     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眼自醉:眼饬) 拗律不但與格律有關,與文學精神亦有關。

    格律與文學精神之表現有關,而實所表現者又絕不同。

    如“芳洲之樹何青青”,“白雲千載空悠悠”,每個字除平仄外,又有其音色,“空悠悠”有形無色,“何青青”有形有色。

    老杜《晝夢》首句“二月饒睡昏昏然”亦為拗律,“昏昏然”三字亦為“平平平”,但卻不如“白雲千載空悠悠”之形意飛動,又不如“芳洲之樹何青青”之顔色鮮明,隻是漆黑一團。

     才大之人易為拗律。

    如此則太白之拗律應多于老杜,其實不然。

    蓋太白乃無意之拗,老杜則有意拗矣。

    李,不知;杜,故犯。

    李是才情,性之所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