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寂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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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詩能代表一詩人整個人格者,始可稱之為代表作,詩中表現是整個人格的活動。

    前說之《野望》可稱為王無功的代表作: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沈德潛《唐詩别裁集》對此首箋曰:“五言律前此失嚴者多,應以此章為首。

    ”然此語并不足以說出王氏《野望》之好處。

    王氏作此詩之動機(詩心)——有詩意前之動機、詩心的前半——即元遺山論詩絕句所謂: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論詩三十首》其二十) 不論派别、時代、體裁,隻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

    最會說笑話的人是最不愛笑的人,如魯迅先生最會說笑話,而說時臉上可刮下霜來。

    寂寞的心看不見,可寂寞的臉看得見。

    最是失去母親的小孩兒,那臉是一張寂寞的臉。

    小說中寫寂寞者可看《現代日本小說集》加藤武雄(英文:TakeoKatou)的《鄉愁》。

    電影賈波林[1](Chaplin)的笑是慘笑,陸克[2](Lloyd)是冷笑,慘笑是傷心,冷笑是譏諷。

    哈代(Hardy,胖)、勞瑞(Laurel,瘦)是搗亂,不是真正滑稽。

    真正滑稽必須背後有一顆寂寞的心。

     有一顆寂寞心,并不是事事冷漠,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

    Tolivealife,嚴子陵、陶淵明、王無功,皆能如此。

    歌德(Goethe)的《法斯特》[3]、但丁(Dante)的《神曲》,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白居易《長恨歌》),然此二詩乃兩位大詩人晚年作品,雖西方人因精神飽滿,晚年仍能寫出精神飽滿的作品,然其心已是一顆寂寞心了。

    必此寂寞心,然後可寫出偉大的、熱鬧的作品來。

    我國《水浒傳》亦為作家晚年的作品;《紅樓夢》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的,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淡,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

    若認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隻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

    如隻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

    如唐之孟東野,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

    宋之陳後山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皇,其亦非大詩人。

     王無功《東臯子集》中,熱烈皆從寂寞心生出。

     王無功善飲。

    詩人多好飲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為喝酒而喝酒者,皆為酒鬼,沒意思。

    陶詩篇篇說酒,然其意豈在酒?其意深矣。

    并且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

    世上無可戀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

    “忽與一觞酒,日夕歡相持”(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一),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對酒的一點歡喜。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實之不滿(牢騷),然而對現實的不滿并不就是牢騷。

    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展,也是源于對現實的不滿。

    歎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

     《野望》“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兩句,是“起”。

    “欲何依”三字,寂寞心。

    “依”字有二解:一為物質的、肉體的,“白日依山盡”(王之渙《登鹳雀樓》)之“依”;二為心理的、精神的,“皈依”之“依”。

    心無着落、無寄托時即最寂寞的。

    (小孩子的心最大的着落、寄托即是母親,所以沒母親的孩子最寂寞。

    )人之信仰、事業,亦為人心之所居。

    “飽暖思淫欲”,逸居而不敬則為禽獸,即因其肉體雖有寄托而精神無寄托。

    其人最可憐,心死而自己不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杜牧《阿房宮賦》)。

    而一個偉大的人在精神沒有着落、沒有寄托時乃愈覺其偉大。

    如亞曆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後之悲哀,是勝利的悲哀;霸王烏江是失敗的悲哀。

    《西遊記》孫悟空上天堂之後說:“不是甚前倨後恭,老孫于今是沒棒弄了。

    ”(第五十一回)——就因無寄托。

     人無“癖”不樂。

     平常人之寄托多“不誠”,故不成,“誠”則能得到愉心,此所謂“涅槃”。

    蓋即當做一件事,心不外骛,心完全着落、寄托在所做事物上,是“誠”,是“一”,即是“涅槃”。

    若寄托不“誠”,不“一”,在二以上則是精神分裂,精神之車裂。

    孟子對梁王之問曰: (襄王)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

    ” (《孟子·梁惠王上》) “定于一”是靜,而非寂寞——“卻于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蘇福《詠初一夜月》),“萬物皆備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