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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來,連園門也少出。

    他豈但是不慕榮利而已,簡直是忘了世事,忘了家事的。

     但今天他和錢學究閑談,忽然感發了少見的牢騷。

    錢學究和陸三爹的二哥是同年,一世蹭蹬,未嘗發迹。

    他常來和陸三爹談談近事又講些舊話。

    今天他們談起張文襄的政績,正是“老輩風流,不可再得”。

    錢學究很惋歎地說道: “便是當初老年伯在浔陽任上,也着實做了些興學茂才的盛事;昨兒敝戚從那邊來,說起近狀,正和此地同樣糟,可歎!” 陸三爹拈着那幾根花白胡子,默默點頭。

    提到他的父親,他不禁想起當年的盛世風光,想起父親死後直到現在的國事家運來。

    自己雖則健在,然而老境太凄涼了。

    兒子不成材,早沒有指望的了;家計也逐漸拮據;雖有一個好女兒聊娛晚景,不幸兒媳又在去年死了。

    他這媳婦,原是世家閨秀,理想中的人物。

    他歎了口氣說: “自從先嚴棄養,接着便是戊戌政變。

    到現在,不知換了多少花樣,真所謂世事白雲蒼狗了。

    就拿寒家而言,理翁,你是都明白的,還像個樣兒麼?不是我素性曠達,怕也早已氣死了。

    ” “哦,哦,兒孫的事,一半也是天定。

    ”錢學究不提防竟引起了老頭兒的牢騷,很覺不安,“世兄人也不差,就隻少年愛動,交遊不免濫些。

    ” 陸三爹的頭從右側慢慢向左移,待到和左肩頭成了三十度左右的角度時,停了一二秒鐘,又慢慢向右移回來;他慨然說: “豈但少年好動而已,簡直是荒謬渾沌!即論天資,也萬萬不及雲兒。

    ” “說起雲小姐,去年李家的親事竟不成麼?” “那邊原也是世家,和先兄同年。

    但聽說那哥兒也平平。

    兒女婚姻的事,我現在是怕極了。

    當初想有個好兒媳持家,留心了多年,才定了吳家。

    無奈自己兒子不肖,反坑害了一位好姑娘。

    理翁,你是知道的,吳氏媳的病症,全為了心懷悒塞,以至不起。

    我久和親舊疏隔了,為了這事,去年特地寫了封親筆長信,給吳親家道歉。

    因而對于雲兒的大事,我再不敢冒昧了。

    ” 陸三爹慢慢地扯着他的長胡子,少停,又接着說: “新派那些話頭,就是那婚姻自由,讓男女自擇,倒還有幾分道理。

    姑娘自己擇婿,古人先我行之,本來也不失為藝林佳話,名士風流!” “然而也不可一概而論,”鐵學究沉吟着說,“如果竈婢厮養也要講起自由來,那就簡直成了淫風了。

    ” 兩個老頭兒正談着,陸慕遊帶了胡國光和王榮昌闖進來。

     陸慕遊一見他父親和錢學究在這裡,不免有些局促不安,但既已進來,又不好轉身便走,勉強上前,招呼着胡、王二人過來見了。

     陸三爹看見胡國光一臉奸猾,王榮昌滿身俗氣,心裡老大不快;但又見陸慕遊站在一處,到底是溫雅韶秀得多,卻也暗暗自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着兒子說: “早上,周時達差人送了個條子來,是給你的;雲兒拿給我看,内中就有什麼會,什麼委員。

    究竟你近來在外邊幹些什麼事呢?” 陸慕遊不防父親忽然查問起自己的事來,頗有些惶恐了,隻得支吾着回答: “那也無非是地方上公益,父親隻管放心。

    ”又指着胡、王二人說,“此刻和這兩位朋友來,也為的那件事。

    既然時達已經有字條來,我且去看一看。

    ” 陸三爹點了點頭,乘這機會,陸慕遊就招呼胡、王二人走了出來,徑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

    剩下陸三爹和錢學究繼續他們的懷舊的感慨。

     他們三個穿過一座假山的時候,陸慕遊說: “周時達是家嚴的門生,現在做縣黨部的常務委員,是有些地位的;國光兄的事,我們也可以托他。

    ” 但是經過了鄭重研究之後,似乎又應該先去拜訪縣黨部的商民部長方羅蘭,相機行事;周時達那邊,不妨稍緩。

    因為周時達素來膽小,怕是非,未必肯擔當,他這常務委員亦沒有勢力;而況縣黨部一定把胡案交給商民部核辦,正是方羅蘭職權内事。

     “方羅蘭和我們也是世交,方老伯在日,和家嚴極好。

    羅蘭的夫人,陸梅麗女士,常來和舍妹談天。

    老方對我也很客氣。

    ” 陸慕遊這幾句話,加重了應該先找方羅蘭的力量,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并且立即進行。

    陸慕遊知道明天上午,縣黨部有常務會議,胡案是一定提出來的。

    他們三個人随即再上街。

    王榮昌對于“如何處治劣紳”一問題始終未得要領,滿臉愁容地自回店裡去了。

    胡國光現在倒很心安,一路上他專心揣摩如何對方羅蘭談判,他自覺得很有把握似的。

     既和陸府有舊,方府當然也是世家,但住宅并沒陸府那樣寬大,也不像陸府那樣充滿了感傷的古香古色。

    剛進了門,胡國光就看見一個勤務兵模樣的漢子攔住了去路。

     “會方部長。

    ”陸慕遊昂然說。

     “不在家。

    ”是簡短的回答。

    那漢子光着眼隻管打量胡國光。

     “那麼,太太總該在家。

    給我去通報:要見太太。

    ” 忽然聚豐酒館前朱民生女伴的豔影,很模胡地在胡國光眼前一閃。

    胡國光想:方太太大概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