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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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團長胸口中了迫擊炮,擡回時已經死了!” 靜凝眸瞧着這少年,見他的細長眼睛裡閃出愉快的光。

    她忽然問道: “上陣時心裡是怎樣一種味兒?” 少年笑起來,他用手掠他的秀發,回答道: “我形容不來。

    勉強作個比喻,那時的緊張心理,有幾分像财迷子帶了鍬鋤去掘拿得穩的窖藏;那時躍躍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時的好奇而兼驚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靜自覺臉上一陣烘熱。

    少年的第三種比喻,感觸了她的尚有餘痛的經驗了,但她立即轉換方向,又問道: “受了傷後,你有什麼感想呢?” “沒有感想。

    那時心裡非常安定。

    應盡的一份責任已經做完了,自己也處于無能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樣?隻是還不免有幾分焦慮;正像一個人到了暮年時候,把半生辛苦創立的基業交給兒孫,自己固然休養不管事,卻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後人把事情弄壞了。

    ” 少年輕輕地撫摸自己胸前的傷疤,大似一個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舊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靜低聲問;她以為這一問很含着關切憐愛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覺着這個,他沉吟半晌,才柔聲答道:“我還是要去打仗。

    戰場對于我的引誘力,比什麼都強烈。

    戰場能把人生的經驗縮短。

    希望,鼓舞,憤怒,破壞,犧牲——一切經驗,你須得活半世去嘗到的,在戰場上,幾小時内就全有了。

    戰場的生活是最活潑最變化的,戰場的生活并且也是最藝術的;尖銳而曳長的嘯聲是步槍彈在空中飛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機關;——随你怎樣勇敢的人聽了水機關的聲音沒有不失色的,那東西實在難聽!大炮的吼聲像音樂隊的大鼓,替你按拍子。

    死的氣息,比美酒還醉人。

    呵!刺激,強烈的刺激!和戰場生活比較,後方的生活簡直是麻木的,死的!” “據這麼說,戰場竟是俱樂部了。

    強連長,你是為了享樂自己才上戰場去的罷?”靜禁不住發出最嬌媚的笑聲來。

    “是的。

    我在學校時,幾個朋友都研究文學,我喜歡藝術。

    那時我崇拜藝術上的未來主義;我追求強烈的刺激,贊美炸彈,大炮,革命——一切劇烈的破壞的力的表現。

    我因為厭倦了周圍的平凡,才做了革命黨,才進了軍隊。

    依未來主義而言,戰場是最合于未來主義的地方:強烈的刺激,破壞,變化,瘋狂似的殺,威力的崇拜,一應俱全!”少年突然一頓,旋即放低了聲音接着說:“密司章,别人冠冕堂皇說是為什麼為什麼而戰,我老老實實對你說,我喜歡打仗,不為别的,單為了自己要求強烈的刺激!打勝打敗,于我倒不相幹!” 靜女士凝視着這少年軍官,半晌沒有話。

     這一席新奇的議論,引起了靜的别一感想。

    她暗中忖量:這少年大概也是傷心人,對于一切都感不滿,都覺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戰場上要求強烈的刺激以自快罷。

    他的未來主義,何嘗不是消極悲觀到極點後的反動。

    如果覺得世間尚有一事足惹留戀,他該不會這般古怪冷酷罷。

    靜又想起慧女士來;慧的思想也是變态,但入于個人主義頹廢享樂的一途,和這少年軍官又自不同。

     “密司章,你想什麼?” 少年驚破了靜的沉思。

    他的善知人意的秀眼看住了靜的面孔,似乎在說:我已經懂得你的心。

     “我想你的話很有意思,”她回答,忽然有幾分羞怯,“無論什麼好聽的口号,反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

    ”憑空發了兩句牢騷,同時她站起身來道:“強連長,你該歇歇了。

    ” 少年點着頭,他目送靜走出去,見她到門邊,忽又站住,回過頭來,看住了他,輕輕地問道: “強連長,确沒有别的事比打仗更能刺激你的心麼?” 少年辨出那話音微帶着顫,他心裡一動。

     “在今天以前,确沒有。

    ”這是回答。

     那天晚上,慧女士到醫院裡去看望靜女士,見靜神情恍惚,若有心事。

    慧問起原因,聽完了靜轉述少年軍官的一番話,毫不介意地說道: “世間盡有些怪人!但是為什麼又惹起你來動心事?” “因為想起他那樣的人,卻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個過來的傷心人!”靜回答,不自禁地歎了口氣。

     “這軍官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人?”慧沉吟有頃,忽然這麼問。

     “他是廣東人。

    父親是新加坡的富商。

    大概家庭裡有問題,他的母親和妹妹另住在汕頭。

    ” 慧低着頭尋思,突然她笑起來,抱住了靜女士的腰,說道: “小妹妹,你和那軍官可以成一對情人;那時,他也毋須再到戰場上聽音樂,你也不用再每日價悲天憫人地不高興!” 靜的臉紅了。

    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