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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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幾個人。

    聽說也有女子受了糟蹋。

    ” “舞陽,你真險極了;怎麼不早走?”方羅蘭喟然說。

     “劉小姐要我替她裝一個假髻,所以弄遲了。

    幸而我早有準備,安然地出了城。

    劉小姐未免太書呆子氣了。

    你想,兵們何嘗專揀剪發女子來奸淫?說是要殺剪發女子,無非迎合舊社會的心理,借此來掩飾他們的罪惡罷了。

    梅麗姊,你說是不是?” 孫舞陽很鋒利地發議論了;同時,她的右手抄進粉紅色襯衣裡摸索了一會兒,突然從衣底扯出一方白布來,撩在地上,笑着又說: “讨厭的東西,束在那裡,呼吸也不自由;現在也不要了!” 方羅蘭看見孫舞陽的胸部就像放松彈簧似的鼓凸了出來,把襯衣的對襟鈕扣的距間都漲成一個個的小圓孔,隐約可見白緞子似的肌膚。

    她的豪放不羁,機警而又妩媚,她的永遠樂觀,旺盛的生命力,和方太太一比而更顯著。

    方羅蘭禁不住有些心跳了。

    而這尼庵的風光,又令他想起張公祠。

    他連忙踱了幾步,企圖趕走那些荒唐無賴的雜念。

     “看見張小姐麼?”方太太再問。

     “沒有。

    哦,記起來了,一定是她。

    我看見一個女人,又黑又長的頭發遮住了面孔,衣服剝得精光……” “呀!”方太太驚叫起來。

    方羅蘭突然止步。

     “乳房割去了一隻。

    ”孫舞陽還是坦然接着說。

     “在哪裡看見的?”方羅蘭追問,聲音也有些變了。

     “在東門口。

    已經死了。

    橫架在一塊石頭上。

    ” 方羅蘭歎了口氣,更焦灼地走來走去。

     方太太低呻了一聲,把兩手捧住了面孔,頭垂下去,擱在膝頭。

     方太太再擡起頭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先前那隻懸空的小蜘蛛,現在墜得更低了,幾乎觸着她的鼻頭。

    她看着,看着,這小生物漸漸放大起來,直到和一個人同樣大。

    方太太分明看見那臃腫癡肥的身體懸空在一縷遊絲上,凜栗地無效地在掙紮;又看見那蜘蛛的皺痠的面孔,苦悶地麻木地喘息着。

    這臉,立刻幻化成為無數,在空中亂飛。

    地下忽又湧出許多帶血,裸體,無首,聳着肥大乳房的屍身來,幻化的苦臉就飛上了流血的頸脖,發出同樣的低低的令人心悸的歎聲。

     吹來一陣涼風,方太太不自覺地把肩膀一縮;幻象都沒有了,依然是荒涼的尼庵。

    她定了定神,瞧着空空的四壁,才覺到方羅蘭和孫舞陽都不在跟前了。

    她遲疑地立起來,向佛龛後望時,看見石榴樹側郁金香的茂葉後邊,方羅蘭和孫舞陽并肩站着,低聲說着話,好像在商量什麼,又好像有所争執。

    一縷酸氣,從方太太心裡直沖鼻尖;她搶前一步,但又退回,頹然落在原位上。

     ——侮辱!無窮的侮辱!早聽了張小姐的話,就沒有今天的侮辱! 方太太痛苦地想着,深悔當時自己的主意太動搖。

    她覺得頭腦岑岑然發眩,身體浮空着在簸蕩;她自覺得已經變成了那隻小蜘蛛,孤懸在渺茫無邊的空中,不能自主地被晃動着。

     她的蜘蛛的眼看出去,那尼庵的湫隘的佛堂,竟是一座古舊高大的建築;丹垩的裂罅裡探出無數牛頭馬面的鬼怪,大棟岌岌地在撼動,青石的牆腳不勝負載似的在呻吟。

    忽然天崩地塌價一聲響亮,這古舊的建築物齊根倒下來了!黃塵直沖高空,斷磚,碎瓦,折棟,破椽,還有混亂的帶着丹青的泥土,都亂迸亂跳地瀉散開來,終于平鋪了滿地,發出雷一般響,然而近于将死的悲鳴和喘息。

     俄而破敗的廢墟上袅出一道青煙,愈抖愈長,愈廣,籠罩了古老腐朽的那一堆;苔一般的小東西,又争競地從廢墟上正冒着的青煙裡爆長出來,有各種的顔色,各種的形相。

    小東西們在搖晃中漸漸放大,都幻出一個面容;方太太宛然看見其中有方羅蘭,陳中,張小姐……一切平日見過的人們。

     突然,平卧喘着氣的古老建築的燼餘,又飛舞在半空了;它們努力地凝結團集,然後像夏天的急雨似的,全力撲在那叢小東西上。

    它們奔逃,投降,掙紮,反抗,一切都急亂地旋轉,化成五光十色的一片。

    在這中間,有一團黑氣,忽然擴大,忽然又縮小,終于彌漫在空間,天日無光……… 方太太嘤然一聲長呻,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