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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醫院的第二日,靜當真病了。

    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但熱度很高,又咳嗽得厲害。

    病後第二天下午,這才斷定是猩紅症,把她移到了隔離病房。

     十天之後,猩紅症已過危險時期,惟照例須有兩個月的隔離療養。

    這一點,正合靜的心願,因為借此可以杜絕抱素的纏繞。

    即使他居然找到了這裡,但既是醫院内,又是猩紅症的患者,他敢怎麼樣?靜安心住下。

    而且這病,像已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劃了一道界線,過去的一切不再闖入她的暫得甯靜的靈魂了。

     一個月很快地過去。

    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看報,——不看報,她更沒事做。

    這一月中,她和家裡通了三次信,此外不曾動過筆;她不願别人知道她的蹤迹。

    況且她的性格,也有幾分變換了。

    本來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現在幾乎沒有思想:過去的,她不願想;将來的,她又不敢想。

    人們都是命運的玩具,誰能逃避命運的播弄?誰敢說今天依你自己的願望安排定的計劃,不會在明天被命運的毒手輕輕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過去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使靜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

    現在她隻是機械地生活着。

    她已經決定:出了醫院就回家去,将來的事,聽憑命運的支配罷。

     醫院裡有一位助理醫生黃興華,和靜認了同鄉,常常來和她閑談。

    黃醫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儉樸,耐勞,又正直;所以雖然醫道并不高明,醫院裡卻深資依畀。

    他是醫生,然而極留心時事,最喜歡和人談時事。

    人家到他房裡,從沒見他讀醫書,總見他在看報,或是什麼政治性的雜志。

    他對于政治上的新發展,比醫學上的新發明更為熟悉。

     有一天,黃醫生喜氣沖沖地跑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密司章,吳佩孚打敗了!” “打敗了?”靜女士興味地問,“報上沒見這個消息?” “明天該有了。

    我們院裡剛接着漢口醫院的電報。

    是千真萬确的。

    吳佩孚自己受傷,他的軍隊全部潰散,革命軍就要占領漢口了。

    ”黃醫生顯然是十分興奮。

    “這一下,中國局面該有個大變化了。

    ”他滿意地握着手。

     “你看來準是變好的麼?”靜懷疑地問。

     “自然。

    這幾年來,中國亂的也夠了,國家的主權也喪失盡了;難道我們五千年曆史的漢族,就此算了麼?如果你是這麼存心,就不是中國人了。

    中國一定有擡頭的一日。

    隻要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共和政府,把實業振興起來,教育普及起來,練一支強大的海陸軍,打敗了外國人,便成為世界一等強國。

    ”黃醫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辯口吻,又講演他的愛國論了。

     在一年以前,此類膚淺的愛國論大概要惹起靜女士的暗笑的,因為那時她自視甚高,自以為她的“政治思想”是屬于進步的;但是現在她已經失掉了自信心,對于自己從前的主張,根本起了懷疑,所以黃醫生的議論在她耳邊響來就不是怎樣的不合意。

    況且黃醫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靜的信仰,自然他的議論更加中聽了。

    靜開始有點興奮起來,然而悲觀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說: “我們知道國民黨有救國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學大半是國民黨。

    但是天意确是引導人類的曆史走到光明的路麼?你看有多少好人慘遭失敗,有多少惡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說人生的鹄的是光明麼?革命軍目前果然得了勝利,然而黑暗的勢力還是那麼大!” “怎麼迷信命運了?”黃醫生詫異地笑,“我們受過科學洗禮的人,是不應該再有迷信的。

    ”他頓了一頓,“況且,便拿天意而論,天意也向着南方;吳佩孚兵多,糧足,槍炮好,然而竟一敗塗地!” 他掄起指頭,計算吳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讀報的努力此時發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講述兩軍的形勢,背誦兩軍高級軍官的姓名;靜女士凝神靜聽。

    後來,在外邊高叫“黃醫生”的聲中,他作了結論道:“報上說革命軍打勝仗,得老百姓的幫助;這話,我有些不懂。

    民心的向背,須待打完了仗,才見分曉。

    說打仗的時候,老百姓幫忙,我就不明白。

    ” 黃醫生的熱心至少已經引起靜女士對于時事的注意了。

    她以前的每日閱報,不過是無所事事借以消閑,現在卻起了濃厚的興趣。

    每一個專電,每一個通訊,關于南北戰事的,都争先從紙上跳起來歡迎她的眼光。

    并且她又從字縫中看出許多消息來。

    議論時事,成為她和黃醫生的每日功課,比醫院裡照例的每日測驗體溫,有精神得多!一星期以後,靜女士已經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