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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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人手裡,當教員的沒有地位,也打不進廣東或福建人的圈裡去。

    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出錢辦學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裡。

    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可看的。

    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

    别人也這麼說。

    還拿天氣說吧,老那麼好,老那麼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

    況且别的事兒也是死闆闆的沒變化呢。

    學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作。

    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隻能弄點汽水閑談。

    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

    我要表揚中國人開發南洋的功績: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開的。

    都是我們作的。

    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

    我們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來。

    我要寫這個。

    我們偉大。

    是的,現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上。

    可是,事業還仗着我們。

    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

    假如南洋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

    我們可上可下。

    自要努力使勁,我們隻有往上,不會退下。

    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實。

    馬來人什麼也不幹,隻會懶。

    印度人也幹不過我們。

    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

    幹活是我們,作買賣是我們,行醫當律師也是我們。

    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麼樣的天氣我們也受得住,什麼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麼樣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幹。

    說手有手,說腦子有腦子。

    我要寫這麼一本小說。

    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

    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提着小傘。

    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

    沒錢,沒國家保護,什麼也沒有。

    硬去幹,而且真幹出玩藝來。

    我要寫這些真正的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

    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

    那些會提小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裡面。

     可是,我寫不出。

    打算寫,得到各處去遊曆。

    我沒錢,沒工夫。

    廣東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

    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

    不敢動筆。

    黃曼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

    可是以幾個月的工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

    再說呢,我必須描寫海,和中國人怎樣在海上冒險。

    對于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輪船。

     那麼,隻好多住些日子了。

    可是我已離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

    為省得閑着,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想寫的隻好再等機會吧。

    直到如今,啊,機會可還沒來。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是:表面的寫點新加坡的風景什麼的。

    還有:以兒童為主,表現着弱小民族的聯合&mdash&mdash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并不聯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争鬥便很厲害。

    這本書沒有一個白小孩,故意的落掉。

    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

    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mdash&mdash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

    這麼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

    設若有工夫删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者還能成個東西。

    可是我沒有這個工夫。

    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着漂亮&mdash&mdash确是漂亮&mdash&mdash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

    我很不願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期之末,正好結束。

    在這個時節,又有去作别的事情的機會。

    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驗。

    可是這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

    這麼一來,我就決定離開。

    我不願意自己的事和别人搗亂争吵。

    在陽曆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到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mdash&mdash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顔色,這片顔色常在夢中構成各樣動心的圖畫。

    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

    無論在經濟上,商業上,軍事上,民族競争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原載1934年10月《大衆畫報》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