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鼠齋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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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糞吃,我便要落淚。

    我并非是愛作傷感的人,動不動就要哭一鼻子。

    我看見小狗的可憐,也就是感到人民的貧窮。

    民富而後貓狗肥。

     中國人動不動就說:我們地大物博。

    那也就是說,我們不用着急呀,我們有的是東西,永遠吃不完喝不盡哪!哼,請看看你們的狗吧! 還有:狗雖那麼找不着吃,(外國狗吃肉,中國狗吃糞;在動物學上,據說狗本是食肉獸。

    )那麼随便就被人踢兩腳,打兩棍,可是它們還照舊的替人們服務。

    盡管它們餓成皮包着骨,盡管它們剛被主人踹了兩腳,它們還是極忠誠的去盡看門守夜的責任。

    狗永遠不嫌主人窮。

    這樣的動物理應得到人們的贊美,而忠誠、義氣、安貧、勇敢,等等好字眼都該歸之于狗。

    可是,我不曉得為什麼中國人不分黑白的把漢奸與小人叫作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誠不義氣的動物。

    我為狗喊冤叫屈! 貓才是好吃懶作,有肉即來,無食即去的東西。

    洋奴與小人理應被叫作&ldquo走貓&rdquo。

     或者是因為狗的脾氣好,不像貓那樣傲慢,所以中國人不說&ldquo走貓&rdquo而說&ldquo走狗&rdquo?假若真是那樣,我就又覺得人們未免有點&ldquo軟的欺,硬的怕&rdquo了! 不過,也許有一種狗,學名叫作&ldquo走狗”那我還不大清楚。

     昨天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

    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濕了! 有人來問往哪兒跑?答以:嘉陵江沒有蓋兒。

    鄰家聘女。

    姑娘有二十二三歲,不難看。

    來了一頂轎子,她被人從屋中掏出來,放進轎中;轎夫擡起就走。

    她大聲的哭。

    沒有鑼鼓。

    轎子就那麼哭着走了。

    看罷,我想起幼時在鳥市上買鳥。

    販子從大籠中抓出鳥來,放在我的小籠中,鳥尖銳的叫。

     黃狼夜間将花母雞叼去。

    今午,孩子們在山坡後把母雞找到。

    脖子上咬爛,别處都還好。

    他們主張還炖一炖吃了。

    我沒攔阻他們。

    亂世,雞也該死兩道的! 頭總是昏。

    一友來,又問:&ldquo何以不去打補針?&rdquo我笑而不答,心中很生氣。

     正寫稿子,友來。

    我不好讓他坐。

    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

    中國人總是過度的客氣!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ldquo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些,不因事情不盡合己意而即指為惡事,則人世糾紛可減半矣!&rdquo發信後,心中仍在不快。

     長篇小說越寫越不像話,而索短稿者且夥,頗郁郁! 晚間屋冷話少,又戒了煙,呆坐無聊,八時即睡。

    這是值得記下來的一天&mdash&mdash沒有一件痛快事!在這樣的日子,連一句漂亮的話也寫不出!為什麼我們沒有偉大的作品哪?哼,誰知道! 傻子 在民間的故事與笑話裡,有許多許多是講兄弟三個,或姐妹三個,或盟兄弟三個,或女婿三個;第三個必定是傻子,而傻子得到最後的勝利。

    據說這種結構的公式是世界性的,世界各處都有這樣的故事與笑話。

    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是同情于弱者的。

    三弟三妹三女婿既最幼,又最傻,所以必須勝利。

     和許多别種民間故事與笑話的含義一樣,這種同情弱者的表示可也許是&ldquo夫子自道也&rdquo。

    這就是說:人民有一肚子委屈而無處去訴,就隻好想像出一位&ldquo臣包文正&rdquo,或北俠歐陽春來,給他們撐一撐腰,吐一口氣。

    同樣的,他們制造出弱者勝利的故事與笑話,也是為了自慰;故事與笑話中的傻子就是他們自己。

    他們自己既弱且愚,可是他們諷刺了那有勢力,有錢财,與有學問的人,他們感到勝利。

     可是,這種諷刺的勝利到底是否真正的勝利,就不大好說。

    假若勝利必須是精神上的呢,他們大概可以算得了勝。

    反之,精神勝利若因無補于實際而算不得勝利,那就不大好辦了。

     在我們的民間,這種傻子勝利的故事與笑話似乎比哪一國都多。

    我不知道,我應當慶祝他們已經得到勝利,還是應當把我的&ldquo怪難過的&rdquo之感告訴給他們。

     原載1944年9月1、9、15、23日,11月5、11、15、20日,12月10、15、19、24日重慶《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