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燈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裡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筆,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裡,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

    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

    我夢裡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着仇人一起過了這麼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了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将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麼。

     我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麼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了湯餅,她說:”湯餅柔軟,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

    “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裡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隻不願再想到他。

    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将湯餅端走,他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隻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們有着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一切,也讓他忘了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了親。

    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裡同他一起過了三年……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床邊,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将臉一側就避過去了。

     他的手摸了個空,可是也并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于醒過來了,我真是擔心。

    “我靜靜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個陌生人。

    他終于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麼了?“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我隻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

    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隻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麼?他就這樣将從前的事都忘記了,可是我記起來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啊! 他說道:”……城中尋了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為……“說到這裡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為再見不着你了……“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将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绾發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後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極是鋒銳,一直紮透了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湧出來,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裡的神色複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來。

    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隻是微微皺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

    血頓時湧出來,我看着血流如注,順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猙獰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

    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裡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他将金钗擲在地上,”铛“的一聲輕響,金钗上綴着的紫晶璎珞四散開去,丁丁東東蹦落一地。

    他的聲音既輕且微,像是怕驚動什麼一般,問:”為什麼?“叫我如何說起,說起那樣不堪的過去?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

    原來遺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運。

    像他如此,遺忘了從前的一切,該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轉開臉,他卻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麼,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來并不想問你,因為你病成這樣。

    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問一句,你是怎麼從刺客那裡逃出來的?是阿渡抱着你回來,如何問她,她也不肯說刺客的行蹤,更不肯說是在哪裡救了你。

    她是你們西涼的人,我不便刑求。

    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我看着這個男人,這個同我一起墜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經将一切都忘記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是他殺死了阿翁,我不會忘記是他讓我家破人亡,我不會忘記,我再也回不去西涼。

    我張了張嘴,并沒有發出